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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國榮
他的語言天分很高,英語、京片子都說得很好。有一次我說普通話,說「大腕」的腕字說了第三聲,他馬上告訴我應說第一聲。
他的直率很逗的。有一回我跟他在半島酒店兩個人享受下午茶,我拿起根香煙抽。他說:「我可不可以用戒煙大使的身份叫你不要抽?政府叫我做戒煙大使的。」我說:「不可以。」那他便為之語塞,由得我抽。
周刊叫我訪問他,說啊說的,他忽然說:「我要走開十分鐘。」我問他:「什麼事啊?」他低聲地道:「屙屎(大便)。」
我生日,小弟替我安排了個小派對,張國榮給我的禮物是一只腕表。他說:「Aspromised.」我都忘記了。事緣有一天他戴那個款式的表,我說很好看,那他便細心地記住了。
那晚來了個不速之客鄧達智,無所謂啦,反正是朋友。鄧達智要跟張國榮合照,張國榮沒有拒絕。那個晚上,張國榮一點也不拿架子,主動地跟客人談笑風生,弄得大家都很高興。
事後他才告訴我:「我一見到鄧達智來便幾乎想走。他踩我穿Jean-PaulGautier的舊衣服開演唱會。還要跟他合照,算給你面子吧!」
我老早已在報上罵了鄧達智了。張國榮沒叫我罵,我是荒江女俠性格,不平則鳴。識的不識的我都會以事論事,何況,我自問對時裝的認識比很多沒見過世面和大場面的本地設計師更深入。
如果做個民意調查,哪一個是你最喜愛的女人或女作家,肯定不會是我。不公關不拍馬屁又「冇面俾」,怎會最受歡迎?不是我不懂一切江湖伎倆,但人生苦短,我沒時間說謊。正因如此,我很喜歡張國榮。
一九八六年,《英雄本色》上映午夜場。那時的戲院還很大。我們自己人多半坐在樓上,買票的觀眾全坐在樓下。午夜場是測試觀眾反應的最好方法。
狄龍演張國榮的兄長,雖然本身是黑社會大哥,但很欣慰弟弟做了警察幫辦,兄弟兩一反一正。主角周潤發則是狄龍旗下的人。
張國榮就坐在我旁邊,他說:「要死了,觀眾那麼喜歡發仔,而我卻是個要抓發仔和我哥哥的警察,一定不討好。」
但每見到自己出場他便開心地拍手。我問他:「怎麼你一看見自己便拍手?」他天真地說:「我不先拍誰拍?我得帶動觀眾拍手的。」果然,觀眾聽見樓上有掌聲便掌聲雷動。
《英雄本色》馬上成為了票房冠軍。更重要的是:《英雄本色》成為了香港電影的代表之作和經典之作,引起了荷李活的注意。
《英雄本色Ⅱ》,張國榮的戲重多了,他像中彩地道:「這回有人同情我了。看我演得多好!我的妻子懷孕生子時,我中槍身亡了。」這樣真的人,在張國榮逝去後已經絕種了。
張國榮與梅艷芳
他很為他人設想的。有一回一個朋友生日,沒請梅艷芳,阿梅不服氣,在晚餐後殺到現身。一進來便哭。張學友已經大而化之,沒介入事件之中。各人都知道阿梅是取鬧來的了,沒人縱容她,只有張國榮擁她入懷,讓她的眼淚流在他的新皮外套上,化妝品混淚水,濕了半邊,大概得報銷了。
怪不得在張國榮的喪禮中,阿梅哭個肝腸寸斷。
都走了,都走了。水仙,你好嗎?好?那麼,別再下來了。
談LESLIE
李碧華(作家)
眉目如畫
有一天,在報上看到倪匡先生寫張國榮先生,說他「眉目如畫」。
倪先生很慷慨,在他筆下人人都被讚棗無一幸免。不過男人讚男人用到「眉目如畫」,旁觀者看了又看,倒覺這是一個最貼切的形容詞。第一,沒什麼人動用過這四個字;第二,也不見有誰擔當得起過。這回真是讚得好。選用的插圖馬上便加以印證,果真眉目如畫。
工筆仕女圖。由色相說到歌,老實說,他的歌我大部分都沒什麼印象,最好的,不管你們是否同意,本人首選《儂本多情》:「情愛,就好像一串夢。夢醒了一切亦空。或者,是我天生多情,方給愛情戲弄。同你,在追逐一個夢,夢境消失歲月中。惟有,在愛中蘇醒時,方知愛情非自控。……」
比起近期那批新歌,更覺它情辭並茂,唱來款款情深。我不是他的歌迷──我只是固執地迷一首歌而已。
張國榮
難以團圓
金馬獎賽事與我個人無關──因為我不是自由總會的會員。只是懶,也不打算作些類似悔過的行動。他們說:「如果不入會就不可以參賽,電影和海報上也不能出你的名字。」基於世上有這樣的「規距」,所以答曰:「算了,我棄權。」逍遙法外。
只想好好做完一件工程便了。不過,這場賽事與我的TEAM(隊伍)有關。見他們得到各項提名,實在開心──至於能否得獎,誰知道呢?一直相信,任何事,大小的事,冥冥中自有定數,經營不來,只好各安天命。
最耿耿於懷的,是男主角得不到提名。在名單正式公布的前一天,報上還有權威內幕消息,登了梅艷芳和張國榮的名字。一夜之間,就變了?因此失望得更厲害。我曾堅持到「如果不是她和他演,情願這戲胎死腹中」的地步。但她提了名,他沒有──戲內戲外,男女主角都難以團圓。為此有點惆悵。
生不逢時
當今之世,最生不逢時的藝人,要算是張國榮先生了。有句話:「既生瑜,何生亮?」——演戲,有發仔在的一天,他都要做阿二;唱歌,有阿倫在的一天,他就勝不出了。但張先生,只緣身在此山中,經常要向多事的詢問者展示大方得體,不太在乎的輕鬆笑語。你們又不準他不高興,真是殘忍。
因為我是一個局外人,所以覺得不公平。與他一點也不熟悉,不過總是自他眉宇間,感覺到那不欲公開的惆悵和憂鬱。——如今的景況,在很多人來說,已是夢寐以求,不過對他仍然不公平。
電影《阿飛正傳》
如果你知道我曾如何的欣賞過他的演技,便更明白決非跟紅頂白。大概八年前,港台有劇集喚《歲月河山》,其中一輯,喚《我家的女人》,那個堅持找張國榮主演又說服他剪短頭髮的編劇仔便是我。是一個民初的浸豬籠故事,自省城學成回鄉的二少爺戀上了父親的小妾,那時最怕改名字,偶翻元曲,見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便給女的改為美好,男的喚景生。「女人」贏得外國獎項,不過男主角沒有紅。數年後,港台開拍《霸王別姬》,程蝶衣首選是張國榮,他想了又想,想了又想,不肯演GAY,終於推了。
又數年後,台灣要拍《玉卿嫂》,問過誰演慶生好?推薦了張,不過我人微言輕,不了了之。直到今日的《胭脂扣》……神推鬼恐意外地得到十二少。
工作態度一流,感情收放投入。夜班化個老妝拍戲每每需四小時,致有人懷疑那猥瑣老頭不是他。讀者來信罵我何以他戲份少?
生不逢時,與獎無緣。讓我為他講這幾句真話。
至少還有張國榮
秋微(作家)
十多年前,忘了為什麼了,那天,沒什麼準備,忽然被臨時指派去機場接他。那一陣子,好像我工作中一個重要內容就是迎來送往。因為看到太多「形象就是假象」的例子,因此,對不得不跟明星接近這件事,會有一點帶著成見的不耐煩。尤其是,他還那麼紅,是哦,在我那時候淺淺的經驗里,「紅」和「難搞」的程度,多少有些關係的。
一直記得他從機場出來的樣子:他一個人跟在人群中走出來的,沒要求走貴賓通道,沒帶助理,甚至也沒戴墨鏡。唯一顯得很明星的「行頭」,是他手上拉著個LV的大行李箱,講究得恰到好處。
電影《霸王別姬》
想想真有意思,那一刻,他改變了我對類似路易威登這些牌子的看法。在那之前,很多同胞,用奢侈品的一個重要意義就在於「傷人」,所以,好多奢侈品,除了俗氣之外,還特別被賦予了一種奇怪的「殺氣」。
看到他,才讓人知道,原來用品的氣度果然取決於主人的教養。我靜靜得看他遠處走來,一瞬間,忽然就有點莫名的安心。那一路,甚至也沒看到有人前前後後跟著向他討簽名要合照–那正是他事業的又一個顛峰時刻,只不過,所幸,那時候的「粉絲」,對他們愛的明星,尚且懂得拿捏「尊敬多過癲狂」的分寸。
之後,我們跟在其他旅客後面排隊搭計程車,在酒店的前台排隊登記房間,然後又在吃飯的地方等位,他完全沒抱怨我為什麼不提前定位,反而,看出我的抱歉,就趕忙微笑說「這麼多人等,說明它一定是好的」。
相信我,設若以上的情節發生在很多其他藝人身上,我大概當下就已經失業了。是哦,藝人之所以成之為藝人,自然是異於常人,只是,各有異術。在那個叫做「娛樂圈」的行業,張國榮成了我見過的唯一一位對自己的行程被安排成普通人而安之若素的人,盡管,他比太多動輒就叫囂著非特權而不能活的藝人更有資格使用特權。
所有的過程都始終很安靜,反而,他用他的尊重與平和,主導出一種稀缺的,閒閒的高貴。
張國榮與唐鶴德
在吃飯的席間,他讚揚其中一道菜,我這才有些釋懷。過了幾分鐘,他用公筷幫我夾那道菜,說「不要因為我說它好,你就不吃了嘛。」我被他看透,瞬間的驚訝多過感動。那之前,和很多人一樣,我們習慣了被忽視被省略。
即使終於發現世界上有「敏感」這件事,又很不幸–所有人的敏感都只是對自己而已。是的,那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帶給我的最大感受。在一個人人以自戀為本的行業,對一個正戰戰兢兢舉步維艱的人來說,忽然遇見一個以平常心去體諒的人,是一種震懾的經驗。
在香港人的語境中,「哥哥」這個稱謂,並不像我們北方人以為的那麼簡單豪邁,而是,包含有相當多的疼惜。我們一直這樣執拗的用自己的理解稱呼他,兩層含義的重疊,反而更像他在許多人心里的樣子:一個人被尊重,勢必因為他俠肝義膽,一個人被疼惜,也定然是他自有一套敏感和善用心思的縝密。
告別的時候,送他回飯店,他站在門口,執意要等我上了車他才走,說:「在我們香港,男生都是要送女生的。」 我一直都記得這個畫面,不單因為,那是他留給我的最後畫面,而是,我更願意紀念,是那個畫面幫我建立起一種特別的信心。
原來,善良和修養是那麼美好的東西,他讓他代表的職業都有了一種不一樣的光環,雖然,多少日子以來,那個結局讓人揪心地難過,難過著我們說不出名堂的感懷。那個感懷,有些是為他,更有一些,是他帶來的,與他無關的對美好的事情被破壞的抱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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