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異端到國教，基督徒如何征服羅馬帝國？

基督教的發源與早期發展均和羅馬帝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雙方互動的結果對西方文明有著極為深遠的影響。

因為基督教在當下世界占據著強勢的地位，因此現在我們所能了解的關於基督教早期發展的負面言論非常有限。基督教在公元 4 世紀成為羅馬帝國的「官方」宗教，這確保了來自羅馬基督徒作家的證據、論點和自辯大量留存下來，而傳統羅馬「異教徒」對這種新宗教的反對意見則幾乎都失傳了。小普林尼（羅馬帝國政治家與作家，其和皇帝圖拉真的通信成為研究羅馬史的重要史料）和圖拉真的通信已經是現存非基督徒對這種新宗教的最冗長的討論之一。公元 3、4 和 5 世紀的基督教作品是為了滿足勝利者的需要而篡改歷史的最極端例子。它們構建了一段基督教必勝的歷史，描繪了其獲勝的過程，他們既戰勝了異教徒對手（盡管遭到了羅馬官方的殘酷迫害），也戰勝了所有向即將成為基督教正統的觀點發起挑戰的內部敵人（即後世的基督徒所稱的「異端」）。

耶穌被釘十字架是早期基督教受難的典型形象

事實上，在公元 1 世紀 30 年代初某個時候耶穌被釘十字架後的 200 年間，很難弄清基督教的情況。它最初是猶太人的一個激進派別，但無從知曉它如何和何時明確與猶太教分離。甚至無法確定「基督徒」何時開始成為他們對自己的稱呼，這可能原本是外人給他們起的綽號。他們在很長時間里人數不多。最可能的可能是，公元 200 年時，在羅馬帝國的 5000 萬到 6000 萬人口中有大約 20 萬基督徒，盡管他們可能比這個數字所表明的更為引人註目，因為他們絕大部分集中在城鎮。「異教徒」（pagan）一詞是他們對所有非基督徒或猶太人的稱呼，包含了從「外人」到「鄉下人」等意思。此外，他們對上帝和耶穌的本性以及基督教的基本信條持有各種觀點與信仰，它們非常艱難地被逐漸精簡為一系列（仍然不是唯一的）我們今天所知的基督教正統思想。耶穌曾經結婚生子嗎？釘十字架究竟發生了什麼？他是否死了？此類問題讓許多人感到疑惑，這並非沒有理由。

在公元後前兩個世紀里，羅馬當局一次次對基督徒施加懲戒。該時期沒有普遍或系統化的迫害，直到公元 3 世紀中期前都沒有這方面的跡象。事實上，大部分早期基督徒的生活未受國家干預的影響。但他們有時會成為替罪羊，就像尼祿決定將公元 64 年的羅馬大火歸咎於他們時的情形。也許他們被選中當替罪羊並不意外，因為一些基督徒預言世界將很快在火焰中終結。

公元64年尼祿在位時發生的羅馬大火至今成因不明，民間傳聞基督徒可能與此有關。（圖為法國畫家於貝爾·羅貝爾繪制的羅馬大火）

普林尼與圖拉真的通信表明，一些羅馬法律或明或暗地禁止該宗教，但我們只知道這些。當羅馬人決定懲罰從高盧到非洲的帝國不同地區的基督徒時，我們也能看到小普林尼式的不確定和困惑。在一位女基督徒對自己受審過程的記述中，一個特別意味深長的時刻得到了描繪。

公元 203 年，她被判決丟進羅馬統治下的迦太基的圓形劇場中喂野獸。維比婭·珀佩圖阿（Vibia Perpetua）是個新近皈依的基督徒，當她被捕並被帶到行省的經管官（代替不久前去世的總督行使職權）面前時，她大約 22 歲，已婚並剛剛生下孩子。她的回憶錄是整個古代世界留存至今的女性對自身經歷最為詳盡、個人化和親密的敘述，描繪了她對孩子的擔心和被丟給野獸前在獄中所做的夢。甚至在這篇記述中，我們也能看到，審判者感到沮喪並急於讓她悔過。他勸說道：「可憐一下你白髮蒼蒼的父親和你幼小的孩子，只要為皇帝的安康進行一次獻祭就行了。」她回答說：「我不會這樣做。」這時，審判者提出了正式的問題：「你是基督徒嗎？」當她表示「我是基督徒」（Christiana sum）時，她被判處死刑。經管官顯然感到困惑，在圓形劇場中目睹她死去的觀眾似乎同樣如此。羅馬的血腥表演遵循一套相當嚴格的規則。

被處死的只會是野獸、罪犯和下層奴隸，而非年輕的母親。事實上，當看到與珀佩圖阿一同殉難的菲麗基塔斯（Felicitas）的胸部滴下乳汁時，「人群被這種景象驚呆了」。

那麼，羅馬人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無論法律條文或者個人審判的具體情形如何，羅馬傳統價值和基督教之間都存在無法調和的衝突。羅馬人不僅信奉多神教，而且與對待外族時非常相似，他們對待外來神明也以吸納為手段。早在公元前 4 世紀初占領維伊後，羅馬就經常接受被征服者的神明。這種做法多次引發過爭議和擔憂，埃及女神伊西斯的祭司們就不止一次被驅逐出羅馬城。但基本規律是，隨著羅馬帝國向外擴張，它的神明群體也得以擴大。而基督教在理論上是排外的一神教，拒絕承認多個世紀以來確保羅馬取得成功的神明們。

伊西斯：古埃及神話中一位重要的女性神明，掌管婚姻、生育與魔法。對希臘、羅馬地區也有影響，其懷抱年幼荷魯斯的形象和後世的聖母像極為相似

事實上，在每一位勇敢赴死（在羅馬人眼中則是頑固）的珀佩圖阿背後，很可能有數以百計的普通基督徒選擇向傳統神明獻祭，事後交叉手指請求寬恕。但這種權宜做法在名義上是不可行的。

在某種意義上，猶太教同樣如此。但猶太人成功地在羅馬文化中找到了生存空間，這顯得異乎尋常，在某些方面頗為出人意料。對羅馬人來說，基督教要糟糕得多。首先，它沒有大本營。在羅馬人井然有序的宗教地理中，他們認為神明應該來自某個地方：伊西斯來自埃及、密特拉來自波斯、猶太人的上帝來自猶地阿。基督教的上帝則沒有根據地，而是宣稱自己是普世的，並尋求更多的追隨者。各種神秘的開悟時刻可能會為伊西斯教那樣的宗教吸引來新的崇拜者，但界定基督教的完全是一種全新的精神皈依過程。此外，一些基督徒宣揚的價值觀讓希臘 – 羅馬人關於世界和生活在其中的人類某些最基本的假設面臨被顛覆的威脅。比如，貧窮是善，或者身體應該被馴服或排斥，而非被呵護。上述因素有助於解釋小普林尼和像他那樣的人所產生的擔憂、困惑和敵意。

上博「大英展」中的密特拉屠牛像，密特拉教是古羅馬的秘密宗教，流行於公元前一世紀至公元五世紀，密特拉是雅利安人曾崇拜的神，只接受男性入教，因此在羅馬士兵內非常流行。

與此同時，基督教的成功植根於羅馬帝國，植根於其廣袤的疆域，植根於它所推動的流動性，以及它的城鎮和文化融合。從小普林尼的比提尼亞到珀佩圖阿的迦太基，基督教從位於猶地阿的幾處小型發源地擴散開來，這主要得益於羅馬帝國開創的遍及地中海世界的交流管道，以及通過這些管道做到的人員、商品、書籍和觀念的流動。

反諷的是，羅馬人唯一致力於消滅的宗教正是依靠他們的帝國獲得了成功，而且完全是在羅馬世界中發展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