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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凱最像誰,在其生前身後,都是流行論題。參照系中,名頭最響的應是曹操。試舉兩例。張國淦說,宣統三年(1911年)他在東北與於式枚談起袁世凱,於式枚憶及往事:「袁自朝鮮回國,在北洋散居閒曹,以家世關係,常到幕府(於時在李鴻章幕)指畫東邊往事,人皆喜聆其言論,目為一世之雄。每袁至,鹹戲以曹操呼之,彼亦漫然應之。餘暗窺其舉止,確非常人。其後,袁編練武衛新軍,以至督北洋,進軍機,扶搖直上,今日雖退居彰德,然其勢力分布半天下,現在朝中無人,實深隱憂。」(張國淦《北洋述聞》)據察存耆回憶,當他還是小孩子的時候,袁世凱到他家拜訪他的父親、時任內務府大臣的增崇,對他非常客氣,大加籠絡,事後他把二人見面的過程說與旗人老師,老師說:「瞧瞧人家,這才真正是幹才。要是多有幾個袁世凱,中國何愁不強!」隨後又道:「可是外邊都說袁世凱居心叵測,也許和曹操一樣,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可也真說不定啊。」(察存耆《袁世凱與奕劻》)這兩個故事,正好從兩個側面,印證了晚清時人對袁世凱的觀感。
袁世凱
不過我覺得,袁世凱在晚清,無論權位還是野心,都無法望東漢末年的曹操之項背。當時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令諸侯雖近空談,挾天子則是事實,以致在朝堂之上,不是皇帝,勝似皇帝,權力之大,一時無兩。相比之下,袁世凱可差遠了,慈禧在時,懾於積威,他不敢造次,載灃攝政,令他開缺回籍,他也只能從命;而且,直至大清將亡,他的政治野心,止於君主(虛君)立憲制下的內閣總理,尚無稱孤道寡之志(徐世昌語),這也是他比不了曹操的地方,曹操固然生前並未稱帝,不過其心思昭然若揭,那句「若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可為註腳(曹操明明能稱帝而不稱帝,與後來袁世凱明明不能稱帝而偏要稱帝,形成了鮮明對比:曹操堪稱雄才大略,袁世凱有雄才而無大略)。
電視劇中的曹操
袁世凱與曹操的相似之處,更多表現在一種假設:假如沒有他們,歷史該當如何。羅貫中《三國演義》第五十六回給曹操安排了一句台詞:「如國家無孤一人,正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雖是小說家言,卻也一語中的。假如漢末無曹操,「淮南弟稱號,刻璽於北方」的情形必將加重,「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的情形必將加劇(這兩句詩皆出自曹操《蒿里行》)。袁世凱在民初的角色也是如此。他曾對徐世昌說:「以予自問,雖才不足望古人,而並世似無居予右者。」在他生前,民國雖遭遇重重危機,至少保持了統一和安定;待他一死,立馬陷入軍閥混戰,四分五裂。這便顯出了他的歷史作用力。他並非治理民國的理想人選,然而一旦沒有他,民國只可能更糟糕。
除了曹操,袁世凱還曾被比作與曹操同時代的袁紹、袁術兄弟。晚清寫信、寫日記等,涉及政壇大佬,好用或不得不使用隱語,譬如以「本初」代指袁世凱,本初即袁紹字。戊戌六君子被捕之後,林旭在獄中作詩致譚嗣同,後兩句雲:「欲為君歌千里草,本初健者莫輕言。」千里草者,董也,此處指董福祥,本初指袁世凱。此前對於遊說哪支軍隊進行兵變,康黨內部曾有爭議,林旭主張用董福祥軍,譚嗣同主張用袁世凱軍。袁世凱死後,黃興挽聯則將其比作袁術:「算得上四十年來天下英雄,陡起野心,假籌安兩字美名,一意進行,居然想學袁公路;僅做了八旬三日屋里皇帝,傷哉短命,援快活一時諺語,兩相比較,畢竟差勝郭彥威。」袁公路即袁術。相比袁紹,袁世凱與袁術顯然更近一些,都曾僭號天子,為諸侯所不齒,遂因此而敗亡。不過,袁世凱對袁紹、袁術兄弟,一向看不上眼,不願與他們相提並論,所謂「淮南袁術,喚蜜身死,河北袁紹,國破家亡」,都是不祥之人,令袁世凱談及袁氏世系,「每嘆息唏噓不置」(劉成禺《洪憲紀事詩本事簿註》)。
位於四川的桓溫塑像
越過漢末,行至東晉。此期出現了一個與袁世凱十分相似的人物:桓溫。黃濬《花隨人聖庵摭憶》有一條筆記叫「袁世凱似桓溫」,稱清末張之洞、袁世凱同在軍機處,被時人比作藺相如、廉頗,他以為這是善頌善禱之辭,在他看來,張之洞似王導,袁世凱似桓溫。此言皮里陽秋,立意終歸是批評:王導清談,只具偏安之才,桓溫豪雄,則有不臣之心。
無獨有偶,光緒三十四年底(1909年初),袁世凱被罷官,惲毓鼎致端方密電,亦以桓溫代指袁世凱:「桓溫之得罪也,外間皆未窺真相。光宗上仙,頗有紅丸之疑,不啻梁冀之於質帝矣(且結中常侍)。伏皇后曾奉獻帝衣帶詔,使除曹阿瞞以復仇,相王亦與聞焉。是日罷相制書,本有跋扈不臣,萬難姑容八字,以褫職編管處之。代相獨與謀,力為解,乃易今文。北骨第二次入對,力陳桓溫之才可用,棄之可惜。相王言:予亦知其有才,但予不忍用之,如用之,予無顏以見元祐皇太后。北骨乃不敢置詞,惟雲:桓本有去志,可否使乞骸骨,因而允之。相王不悅雲:公勿嘵嘵,奉行制書可也。」(朱宗震輯《端方密函》)此信雖有捕風捉影之處,卻可視作晚清時期政治密信的代表作,其中桓溫、曹阿瞞皆指袁世凱,光宗、獻帝皆指光緒,伏皇后指隆裕,相王指載灃,代相指世續,北骨指張之洞。對照東晉史,當年王導在朝中掣肘桓溫,而今張之洞則為袁世凱助力。黃濬稱張之洞似王導,未免低估了他的胸襟。
袁世凱復辟帝制之後,再次與桓溫聯繫起來。好玩的是,這回說他像桓溫的竟是他的兒子們。張伯駒《續洪憲紀事詩補註》第八十七首雲:「三公四世竟忘恩,不恤遺羞到子孫。青史千秋誰得似,阿爹端合比桓溫。」註釋曰:「某歲,餘與項城(袁世凱)四、五、六、七、八諸子同車往彰德洹上村,祝項城正室於夫人壽。於車中談及項城在歷史上比何人。克端曰:操、莽耳。克權曰:可比桓溫。眾論乃定。」駱寶善評點袁世凱函牘之時也曾講過這個故事,結論是袁家諸子「大不敬得很」。他們似乎都不大看得起桓溫,拿桓溫比袁世凱,意在貶斥。
與之相反,我對桓溫評價甚高。後世之所以批評桓溫,一在篡位之舉,二在北伐不成。第一點在打破了三綱的今人眼里應該不是罪過,第二點則受制於彼時天下大勢,南北之爭,漢胡之爭,前者正處於弱勢,況且朝中有些人不願桓溫克成大功,以免危及皇權和他們的既得利益,故而處處掣肘,當然桓溫自己的決心也是一個問題,這三重因素相加,導致了他的失敗。拋開這些,單論其人,桓溫文武全才,英略過人,乃是東晉第一流人物,縱觀東晉百年,沒有哪個人敢說能壓他一頭。要說缺陷,他身上多少有些書生氣和婦人之仁,以至重大關口,缺乏決斷。說到底,他還不夠狠毒,不夠無賴——這是成就大事的必備因素——如朱熹所雲:「謝安之待桓溫,本無策。溫之來,廢了一君。幸而要討九錫,要理資序,未至太甚,猶是半和秀才。若它便做個二十分賊,如朱全忠之類,更進一步,安亦無如之何。」(朱熹《朱子語類》)大意是,如果桓溫像朱溫即朱全忠那樣「做了二十分賊」,東晉早就完蛋了。
袁世凱的性情、才具和歸宿,的確與桓溫近似,難怪從清末到民初,屢有人把他們比在一起。譬如這二人都是一面英雄氣概,一面梟雄手段,都是當世一流人物,可惜限於時代與國度,不能成為超一流人物,都足以坐鎮一方而不能掃平天下,最終都以野心膨脹的悲劇收場:桓溫稱帝不遂,袁世凱稱帝失敗。不過,他們的稱帝之舉還是有些區別:桓溫稱帝發生在帝制的脈絡之內,袁世凱稱帝發生在帝制的脈絡之外——當時帝制已經終結。由此可知袁世凱所面臨的時勢遠比桓溫複雜,三國兩晉南北朝屬於中國史上的小轉型,清末民初則是中國史上的大轉型,是謂「三千餘年一大變局也」,不僅指向胡漢之爭,還指向中西之爭和古今之爭,置身其中,袁世凱的種種嘗試與挫折,已經自成鏡像。
再說兩句題外話。論袁世凱像誰,屬於事實判斷,此外還有一種預期,即希望袁世凱像誰。這則反映了時人的政治心理。清末民初的國人,最希望袁世凱效仿華盛頓。譬如武昌起義之後,鄂軍總司令黃興曾致電袁世凱:「明公之才能,高出興等萬萬。以拿破侖、華盛頓之資格,出而建拿破侖、華盛頓之事功,直搗黃龍,滅此虜而朝食,非但湘鄂人民戴明公為拿破侖、華盛頓,即南北各省,亦當無有不拱手聽命者。」(《閔文昌舊存有關武昌起義的函電》)意在勉勵袁世凱當拿破侖和華盛頓。稍後南北和談,袁世凱派出的代表唐紹儀致電梁士詒,請其轉告袁世凱:清朝必亡,民國必成,要學華盛頓,莫學王莽、曹操。數年後袁世凱復辟帝制,張謇勸他「做中國第一任的華盛頓,不要效法法國上斷頭台的路易」……如此種種,可用梁啟超的一句話來概括:「誠願我大總統以一身開中國將來新英雄之紀元,不願我大總統以一身作中國過去舊奸雄之結局」(梁啟超《上大總統書》)。可惜誨而諄諄,聽我藐藐,袁世凱最終還是重蹈了「中國過去舊奸雄之結局」,此恨綿綿,竟無語凝噎。
原標題:《袁世凱的鏡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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