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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蘭硯
我是陳兆倫。
夜航飛機很快。我很快就到了青島。
潮濕的海風很硬。風提醒我,此時此地,我重回北方。
浮世漂泊幾多年。我走過太多城市,住過太多的酒店。如今連好奇心都成為了一件需要刻意去保持的修煉。然而,這座城市,還是有些不一樣。
這座城市和林青楹有關。而林青楹,是我的日曆。我早已不用那種可以撕去的舊式日曆了,我用的都是電子版萬年歷。所以,她就一直存在在那里。
我第一次注意到她的時候,我十六歲。我坐在教室後排,盯著斜前方的她的頭髮,浮想聯翩。她的頭髮蓬蓬鬆松的,下午的太陽光恰好照在她的肩上,暖洋洋的。物理老師站在講台上,喊我的名字。我什麼也沒有聽見。老師說:「陳兆倫正在做白日夢呢。我們要不要叫醒他呢?」全班同學爆發出的大笑聲讓我驚醒過來。我看見林青楹也轉過頭來,看著我笑。她的笑容真漂亮,我心里一驚。
我看著大家都在朝我看,才知道自己剛才在夢遊中。我問老師:「啊?有事?」
老師的粉筆頭沖我飛過來。「有事?當然有事!來,站起來,回答問題!」
教室里又爆發出一陣笑聲。
我站了起來。看了看老師的板書,是在講牛頓定律。老師重復了一遍問題。我回答了。我答對了。老師盡管剛才拿粉筆砸我,此刻依然有笑意在嘴角漾開。我是個學霸,連老師也是偏愛我的。
不過,好像我這輩子所有的偏愛,就在少年時期用光了。我認為在後來的人生中,並沒有命運的垂青於我,更何談偏愛。每一件事我都得辛苦付出,才能有一丁點收獲。更不用說還有很多事情,我付出全部,依然顆粒無收。
我和林青楹有五六年沒有見面了。這些年,我也偶爾來過青島,卻沒有特意去見過她。我知道她在這里。
這座城市不是觀光地圖上的一個點而已,也不是工作鏈條中的偶爾一節。這座城市對於我來說,是帶有體溫的。對我來說,它就是林青楹。
海風吹拂,仿佛有呼吸和耳語隱隱傳來。空空如也的氣息仿佛一個寂寞至極的懷抱。
這次,我不是來這里出差。我是來此地隱居。我潛入這座城市。
我已經預定了海景酒店。這是我的老據點了,這次雖然從那個工作單位離職了,不過那個單位和這家酒店的協議價我還是了解的,而且前台小姐也一定會給我面子,問也不問多餘的廢話就歡迎我光臨。難道還會逼我找一張過期的或者其他人的名片來驗證嗎?當然不會。那是高級酒店,有它的規則。我熟悉這些規則。
計程車向著市區南部的海邊駛去。一上車,這個司機話就多得要命。為了能委婉地讓他閉嘴,我哼哼哈哈答應了幾句,就開始裝作打呼嚕。過了一陣子,我弄假成真,真睡著了。
我睜開眼,是司機叫醒我的。「小哥,你可真能睡!到了!60塊。」
我發現自己已經進入到一座燈火輝煌的建築群里。司機在等著我付錢,車門外面門童等著給我拉車門。
從睡夢中掙扎著清醒過來,我下了車,腿還有些打晃。吸一口海邊的冷風。太涼了,這冷空氣不像擁抱,倒像是有人給我一個冷臉,甩我一巴掌。
我辦了登記入住,進了房間。放下行李,我就拿過服務台上的一瓶礦泉水,擰開,咕嚕咕嚕灌進嘴里。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拿起手機。
打開社交軟件,好多添加好友申請啊。大多數是美女頭像。我靠!我想,這些人已經在這里守株待兔許久了,就等我來?不,當然不可能在等我。她們是在等兔子,哪一只兔子來都行的。
我想了想,把自己的頭像也換成了一個美女的頭像,想看看能發生什麼。
一會兒,就有人對我說,「放心,我不是壞人。」
我回了一句,「你也放心,我不是好人。」
看一眼手表,都夜里一點多了。感覺自己好無聊低級。和這個世界這樣交流,這是在浪費我的表情。睡覺吧。我把手機關了,入夢。
夢里的畫面漂亮,氣氛安詳,然而卻帶有詭異。我從夢中醒來時,心臟砰砰地跳。我甩甩頭,讓自己忘掉那個夢境。我不喜歡讓我不安的夢。一看表,早晨六點。這也是一個習慣了,無論睡得多晚,生物鐘都會讓我早醒。
我拉開窗簾,看見蔚藍的大海近在咫尺。海水是淡藍色的,帶著一點綠。真是太美了。我不由得感到心情愉悅。打開行李箱,拿出電腦,我先看了一下國內外各交易所的行情。一切都在趨勢之中,沒什麼特別異動。我合上電腦去洗漱。職業的慣性,使得我要對這個世界經濟數據的變化隨時保持感覺。
我去酒店的餐廳吃早餐。對於住酒店的族群來說,這個時間實在是很早了,大多數客人都會睡得再晚一點再晚一點,因為,一般情況下,我們昨天夜里都會很忙,吃飯,泡吧,談事,喝醉,鍛煉身體,活動筋骨,等等,各種活動太多。可是,我一直有早起的習慣,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像公雞啼曉一樣勤奮。
餐廳的食品豐富。不愧是業內響當當的酒店。中式的,西式的,面,肉,牛奶,果汁,咖啡,各式飲料,一應俱全。服務生在一旁面帶微笑,由於客人這會兒不多,她們只是偶爾忙碌一下。看得出,她們惺忪的睡意時而會回來再陪她們一會兒。我挑剔地琢磨著服務生打瞌睡這件事。
工作台後面站著不少年輕帥氣的廚師,我們現場烹炸煮,完全進入到工作狀態中的樣子。這些小夥子們比姑娘們精神多了。我最喜歡看星級酒店的高帽子小廚師做菜了,又帥氣又乾淨,和環境太配了。
我拿著盤子,站在餐台前,正在猶豫是拿這一根油條呢?還是拿那一片麵包?忽然一個女人的影子從我眼前一晃。頓時,我差點沒把手里的盤子扔到地上。
那不是柳櫻嗎?難道她一路跟蹤自己也到了青島?而且,跟蹤自己到了這家酒店?而且,跟蹤我的一切,包括我的電話,我的微信,我的一切,等等。我的腦袋里閃電般地掠過一系列可能性,我簡直要瘋了。
被一個女人追婚,和被殺手追殺差不多的感覺。
那個女人也注意到了我,看我一眼,回報我一個風情萬種的笑容。她這一笑,我的魂兒回來了。這個女人,不是柳櫻。她比柳櫻瘦。柳櫻就不胖,可是這個女人瘦得簡直有點過分,簡直有點象魯迅筆下的那個兩腳圓規。她的膚色也要黑一點,黑色直長髮披肩,挺摩登,有點象海灘上的海帶。個頭也比柳櫻高一點。總之,不是柳櫻。
我大舒一口長氣,感激地沖著那女人笑了。然後夾起兩根油條放進自己的盤子里。真開心,多吃點!
可是那個女孩子卻開口和我打招呼,「姐夫!」
我嚇一跳。姐夫?誰是姐夫?誰是她姐?看著女孩熱情的笑臉,我溫柔地問她:「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你是我姐夫吧?」
「額.……可是……」
「你是柳櫻的男朋友,對嗎?柳櫻是我姐姐,親表姐。你當然就是我姐夫了。」
我眼前一黑的奇妙感覺。這樣的奇遇!我的心情有點高空彈跳的感覺。柳櫻的表妹?我並沒有聽說過,或者,我根本不記得。
我感到自己的運氣實在是包含著一種說不出的悲哀。我覺得自己有點像是遇見有組織的殺手體系了。
女孩子甜甜地笑著,問:「你來青島了?也住在這里?」這女孩子一笑,就不像海帶絲了。挺好看的。
這不是廢話嗎?我難道不是在青島?不是站在這里正和你說話嗎?這樣的問題需要回答嗎?我這樣想著,回報以沉默。
女孩自己說下去。「我叫杜小倩,是柳櫻的表妹。怎麼會在這里遇見你?前幾天柳櫻還在微信上和我說,這兩天她要來青島。你們已經來了?怎麼看見你,沒有看見她?」杜小倩熱情洋溢,真像青島的海鮮,別有一番生猛滋味。
我臉上盡量保持著尷尬的笑容,心情有些說不出的沮喪。我不知道說什麼好。
杜小倩笑了,「我姐夫這樣帥啊!怪不得我姐姐說非你不嫁呢!」
象是挨了一顆原子彈,我又讓她的這句話炸翻了一回。半晌,我才回過點神來,我決定以攻為守,「杜小倩,你不就是在青島本地生活嗎?你也住在這酒店里啊?一個青島當地人,沒有什麼事,在酒店里住著,挺奇怪的哈。」
杜小倩的臉上掠過一絲神秘的微笑。她俏皮地說,「我和我男朋友住住酒店,體驗下生活,享受下人世間繁華歲月,不可以嗎?」
我連連點頭,「可以。可以的。」
「來來來,我給你介紹一下我男朋友。」杜小倩招呼我,指著那邊一張桌子。並邁步向那邊走去,走了兩步,回頭示意我跟上。
我跟著柳櫻來到那張桌子前。
這張桌子後面,坐著一個男人,和我年紀相仿,不胖,精壯,面貌平淡,始終有些陰鬱的表情。他正挑起一筷子河粉往嘴里送。
那個男人站起身來,和我打招呼。我想,挺有禮貌的一個人啊。
「亞鵬,這是我綠城的表姐的男朋友,據說是國內頂級的投資家。」杜小倩向那個男人介紹我。
那個男人伸出手來,我只好也伸出了手,兩個男人的手握住一起。我感覺到這個男人手勁兒挺大啊。我又不會搶他的馬子,他握個手和我較什麼勁呢?
杜小倩把臉轉向我,笑著介紹說,「這是我的土豪男友,雷亞鵬。」
我陪著笑,說:「幸會。幸會。土豪男友。雷亞鵬。我記住了。」
雷亞鵬輕笑一聲,對我說,「這個杜小倩吧,就是個小彪子,青島人叫潮吧。也沒有辦法。哈哈。」
杜小倩抬腳,輕輕踢一腳雷亞鵬。「我是潮吧,你也是潮吧。這樣好嗎?」
兩人笑起來。我陪著傻笑。氣氛一時間好像很歡快。
雷亞鵬問:「陳先生來青島是出差?」
「嗯。出差。」我撒一個無關緊要的謊。
雷亞鵬很客氣,說,「那坐一起吃飯吧?」
我連忙說,「你們兩個,還是自己享用情侶套餐吧。我就不打擾了。我自己一個人,找個旮旯解決了肚子就可以了。」
大家互相客氣地笑笑。我端著餐盤,另找了一張桌子坐下。坐下後,這才看見轉了一圈,自己的盤子里只放著兩根油條。
難道生活真的能這樣戲劇性?怎麼看也像是藏著什麼陰謀。難道柳櫻和這個什麼表妹串通好的,圍追堵截自己?蒼天啊!這甩不掉的女人,真的和招惹了黑手黨一樣的啊!我搖搖頭,覺得真麻煩。看來,真得到青島隱居一陣子。
我站起身來,又拿了點吃的,端了一杯咖啡回來,開始吃早餐。我這張桌子和杜小倩我們的桌子隔得不遠,餐廳里人又不多,我能清楚聽到雷亞鵬和杜小倩的說話。那兩人交談的方式粗魯而火爆,雷亞鵬說話帶著濃重的青島當地口音,而杜小倩的話尾話梢卻帶有江浙口音。這語音也是人的密碼之一,具有獨特性,並不那麼容易改變。我想,杜小倩一定是在南方長大的,至少是在南方呆了很長時間的。
想起剛剛離開的那座南方的城市,我想,自己這輩子也許真的欠柳櫻一點情。我甚至從來沒有耐心聽聽她講講她家親戚那些事兒。以至於在這里遇見柳櫻的表妹,竟然感到如此茫然。
不過,最重要的是,我真的不想和她結婚。我確實恐婚,無論是和誰結婚。誰逼我結婚,就是逼我逃走。
瞅一眼另一桌上那一對男女,兩個青島當地人,沒事住在酒店。好像有點奇特。
迅速吃完早餐,出於對禮貌這兩個字的尊重,我走過去和杜小倩他們兩個打了個招呼,道了個別。
回到房間,長舒一口氣。反正是逃婚成功了。好了,過去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柳櫻再追婚,也是她的事情。我已經來到青島,我已經獲得自由。高智商的人,就是情商低。我這樣評價自己。
此時此刻,我對自己的舊日遺情,世界上的任何男女八卦,風流韻事,都不感興趣。我感到自己的心安靜起來。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可以過一陣子隱居的日子了。這樣的生活,不是我早已經盼望的嗎?這麼快,就來到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