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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八仙桌，幾碟家常菜，一壺被稱作「老酒」的紹興黃酒還燙著。一位儒雅的長者一手執杯，一邊與兒孫們說說笑笑。長者抿一小口老酒，吟出一個上聯：「祁門紅茶」。孫兒們眼睛忽閃忽閃，但見長者輕輕一晃酒壺，旋即給出下聯：「紹興黃酒」。
這樣的情景，系「兒時記憶。」講述者金毅，業已耄耋，退休教師。老先生回憶的「家教」，不妨稱之為「飯桌上的國學」。故事中的長者，即為其祖父金松岑，被譽為「一代宗師」。那是1930年代，海內文化耆老集聚蘇州，感國學日趨淪落，發起成立中國國學會，由金松岑、章太炎擔當主講，以期「修明經術，用存絕學，正人心」。入會者一時達千餘人，盛況空前。
「大倡儒學，人人以天下興亡為責」 不忘根本，國學為宗 「大倡儒學，人人以天下興亡為責。」深受傳統文化浸潤又接受辛亥革命後新文化激蕩的一代學人，金松岑的思想與行動堅定又與時偕進。他以亭林顧炎武「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精神自勉，以黃遵憲的「詩界革命」為追隨，詩文學說，名震東南。一生留存「舊詩」二十多卷，「文言」三十多卷。讀《天放樓詩集》，多有古風氣象，也多「士」之風骨。同時代學人錢基博雲：「晚近詩派……顧有異軍突起，為詩壇樹赤幟者，當推吳江金天羽松岑。」《天放樓文言集》，汪洋恣肆，中西古今、學問形勢，盡收筆端。大有梁任公《少年中國說》之氣勢，難怪章太炎稱其為文「諷議感慨，文在季漢、三國間」。《中國大百科全書》對金松岑有這樣的評價：「才調縱橫，其詩豪宕健爽。」
傳統文化融入血脈，不經意中就成「言傳身教」。金松岑本人得益於敦厚彌久的家教。祖上遷居吳江同里後，「世以德行著鄉里」。四五歲時就跟著父輩讀書，「早年多聞先德言行」，十八歲考取秀才。鄉土社會，尚「耕讀傳家」。這種樸素的價值觀，反映到金松岑的詩文中，便有一種「村居」的情結與「憫農」的情懷。金松岑寫過一組「田家新樂府」，自述：「吾家世以田園為生，所居又僻在江鄉。日夕觀農事，心焉樂之，為譜樂府以旌三農之勞」。
「使我學生人人愛國，尚武有精神」 放眼現代，教育為先 清末民初，金松岑與陳去病、柳亞子為「吳江三詩人」，金松岑與陳去病年相仿，為「同里同志」；比柳亞子則長14歲，屬「亦師亦友」。1902年，而立之年的金松岑在家鄉創辦了第一所學校——同川自治學社（後改名「同川公學」），開新式辦學的先河。柳亞子就在「這時這里」與金松岑產生交集。
教育救國，新式教育喚醒麻木沉睡的靈魂。如同雨後春筍，在「同川公學」的影響下，吳江大地呈現出競辦新學的新氣象。至1911年辛亥革命前夕，吳江縣內所辦公學達55所。金松岑乃第一功臣，被冠以「家鄉新式學校的鼻祖」。50歲「知天命」後，金松岑還出任了吳江縣教育局局長一職。
「毀廟」辦學，曾讓金松岑倍償愚昧誤解之苦，更激發了他教育啟蒙的信念。金家開始是在「大夫第」的西牆門慎修堂內辦的私塾，隨著入學人數的不斷增加，場地不夠，便借廢廟擴展，私塾成了公學。起初大家無所謂，但這年秋天吳江發生了罕見大水災，同里首當其沖，災後又發生大饑荒。鄉民便疑心是金松岑毀廟辦學得罪了菩薩鬧下了大禍，於是群起攻之。拋磚甩瓦，砸窗破門。金松岑只好連夜逃亡。
而據文獻記載，「破家」的緣由可能是當時金松岑治鄉治學過嚴，得罪鄉民而遭報復。「江南大浸，鄉農嘯呼劫米於市，莠民乘之，因毀其家」「先生奉母，移藏書萬卷於蘇，賃居濂溪坊，執教振華女子中學」。
對教育，金松岑無怨無悔。同里有退思園，退思園主人取園名即在表明「士」之擔當——「進則盡忠，退則思過。」退思園第二任主人任傳薪，薪火相傳，創辦了麗則女校。任傳薪是金松岑的學生！
金松岑辦學講究「德」「用」結合，施行「道德教育」「軍國民教育」「實利主義教育」。當時，學社的教室很緊張，還專門辟出了一間放置「軍事器械」，目的是想造就一支能文能武的「新中國少年軍。」金松岑言傳身教，戎裝整束，床頭長懸一把七星雌雄劍。學以致用，學以發展人。學校當時就開設了體育、音樂、圖畫、手工、園藝等修身習技的現代課程，甚至先行一步，在地球儀為何物尚不分明的背景下，引進了英語、生理衛生等「超現實」課程。1904年，金松岑又斥資創辦明華女校，這也是吳江縣內第一所女子學校。反對女子纏足，痛陳纏足乃「悲哉天刑乎」，同時寫作出版了《女界鐘》，引得世人驚呼其為「中國女界之盧梭」，一躍成為中國女權運動的先驅。
小小同川公學，走出的人物卻不是小小的，也不是少少的。略加梳理，便可得到這樣一份驕子名單：柳亞子（南社巨子）、蔡寅（辛亥革命後曾任江蘇省省長）、王紹鏊（新中國建立後曾任民進中央副主席、財政部副部長）、楊天驥（胡適的老師，同於右任一起創辦《民呼日報》，曾任孫中山秘書）、范煙橋（文學藝術大師，與魯迅一樣出版過《中國小說史》）、金國寶（國內最早翻譯列寧著作的學者，近被復旦大學追認為世界著名統計學家）、嚴寶禮（《文匯報》主要創始人）……
「不絓黠虜之綱，不嗅盜泉之餌」 鼓吹革命，氣節為上 坐在筆者面前閒聊家教的金毅老先生反復強調，祖父金松岑留下的印象，除了國學熏陶，就是特別有骨氣寧死不屈。日寇侵華，東南淪陷。受日軍指使偽政府高官以江蘇省教育廳長等職引誘金松岑出山，先生稱病拒辭，潛走上海，任光華大學文學院教授。兵荒馬亂，民不聊生。如同朱自清餓死不吃救濟糧，金松岑變賣祖屋維持生計，後更窘迫，以致愛孫病卒而無力收殮，再度變賣祖田度難。但先生泰然處之，自信日寇必亡中國必勝，作詩言志：「不絓黠虜之綱，不嗅盜泉之餌。」太平洋戰爭爆發，金松岑返蘇，此時的蘇州作了江蘇省偽政府所在地。時任偽省長系往日好友，勸金松岑出任偽國立社教學院院長，金松岑再次力拒，言「寧可沒錢使，不可沒行止」。1945年秋日本無條件投降，先生欣喜若狂，作詩文記之，自我表白：「晚節不虧，傲骨依舊」。
抗戰勝利後，有感國民黨政府的腐敗與民生之艱辛，金松岑以一介書生之耿直寫信直諫，弄得蔣介石極其尷尬。厲聲喝問：「這個金天羽是什麼人？他的口氣倒不小！」手下人忙答：「他是江南的一老名士，脾氣剛直，憂心國事，直言不諱，請委座寬容他，另眼相看。」還有一件事鮮為人知。1946年底，北平發生美國士兵強姦女大學生事件，群情激憤。1947年元旦一早，時年74歲的金松岑頂著寒風到東吳大學找駐校的美國傳教士論理，慷慨陳詞，大動肝火，後又同仁飲酒酣。回家後即病倒，不久逝。
錚錚傲骨，「儒冠」下佩帶的是「俠劍」。回望金松岑前期的「文字革命」生涯，同樣不由肅然起敬。中日甲午戰爭慘敗，年輕的金松岑在家鄉發起成立「雪恥學會」。一年後，「戊戌變法」發生，康有為等激進分子以「變法圖強」為號召，組織了「強學會」，而此時，吳江小城中的雪恥學會已是精英絡繹。
1903年，剛過而立之年的金松岑應蔡元培之邀，攜蔡寅、柳亞子等赴上海，任職愛國學社（中國教育學會附屬機構）。極有意思的是，在愛國學社中，金松岑與章太炎一個辦公室，與鄒容一個宿舍。鄒容比金松岑年紀小一輪，以「革命軍中馬前卒」著《革命軍》一書。此書得金松岑師生傾力資助得以出版，迅即成為「國民必讀的第一教科書」。因為抨擊清廷，鼓吹革命，《蘇報》案發，章太炎、鄒容被捕入獄。金松岑不顧個人安危，籌集重金，聘請律師，多方營救，探監之際又設法把書信帶出，使「火種」續燃。
金松岑未曾留學日本也未能追隨孫中山，但他卻是最早向國人宣介孫中山的「先行者」。1903年翻譯出版的《三十三年落花夢》，影響之廣泛超乎尋常。同時期醞釀的小說《孽海花》（金松岑執筆前六回），被魯迅先生列為晚清四大譴責小說之一。
金松岑未入同盟會也沒有加入南社，但貢獻巨大。國民黨元老李根源說他「主張革命最早，盡力革命最多」。不絕舊學又放眼看世界，研究新學並傳播新思想、新文化。不只致力思想教育之啟蒙，還盡力民生實務之救國。金松岑擔任過省議會會員，還擔任過教育局長、水利局長等職。不只鼓吹社會變革，更「超現實」呼籲自由與女權運動。
金松岑，愛自由者，其思想何其與時俱進！
作者：凌龍華 編輯：陳曉燕段妍妍 文史e家原創內容，如需轉載，請聯絡我們獲取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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