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保群︱浙古本《陶庵夢憶》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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欒保群︱浙古本《陶庵夢憶》讀後 歷史 第1張

《陶庵夢憶·西湖夢尋》

[明]張岱著

路偉、鄭凌峰等校

浙江古籍出版社即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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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欒保群

已經定下在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拙編《新校註陶庵夢憶》,出版方正在準備付印,好趕上參加今年1月書展的時候,突然得到一個好消息,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的路偉、鄭凌峰諸君所校的《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以下簡稱「浙古本」)即將面世。我立刻請示編輯先生,能不能讓我看到這本書之後再付印?而出版方正在猶豫不決的時候,一個朋友已經把書寄到了。我激動地拆開包,先把「整理前言」拜讀一過,見參校諸本中,夢寐以求的「王見大本」(整理者稱「王乙本」,本文依本書之例稱「道光本」)赫然在內,而且還有意想不到的科學院圖書館藏的手鈔本(整理者稱「科圖本」)。眼下所能知道的各種版本盡收囊中,點校者縷敘版本源流,如數家珍,讓我頓有坐擁寶山之喜了。

我用了一晚上的時間把《陶庵夢憶》部分細讀一過,校勘者的精細功夫令人欽服,使我收益多多。所遺憾者,不能用「浙古本」的成果重新進行整理,以使拙註生色,只好用這篇《補記》把得到的收獲羅列出來,以謝讀者。

先說道光本。對道光本的看法我已經在本書前言中說明,出於摹想,期望雖多,但已經把它看成乾隆本的修訂本,並不企冀得到驚人的發現,但細讀校語之後,仍然有不能滿載而歸的小小失望。

道光本與乾隆本相比,自然有其優長之處,主要是對乾隆本一些錯字的糾正,現列舉如下:卷二《三世藏書》中的「吹煙」改為「吃煙」,卷四《嚴助廟》的 「上貢」改為「上供」,《牛首山打獵》中的「祖塋」改為「祖堂」,卷五《治沅堂》中的「欽宗」改為「徽宗」,「諸公」改為「朱公」,卷七《懸杪亭》中的「度索尋樟」改為「尋橦」。只是卷七《龐公池》「並無芥蒂」之「蒂」字,馬興榮本說是據道光本所改,而「浙古本」則未出校,不知孰是。較重要的是以下兩條,一是卷四《寧了》「一日夷人買去,驚死」改為「一日夷人買去,秦吉了曰:‘我漢禽,不入胡地。’遂驚死」。一是卷八《嫏嬛福地》中的「嗚呼陶庵張長公之壙」改為「有明陶庵張長公之壙」。以上共八處,這些我在註本中大多以 「妄測」出之(有些則在故宮出版社本《陶庵夢憶》中大膽「妄改」了),如今得到佳本印證,當然是喜不自勝了。

但我的「妄測」不止於此,在過去的註本中就疑卷一《天硯》之「不得硯醜」當是「不得妍醜」,卷七《松化石》之「瀟江」當是「清江」之類,本註本中又多添了不少。這多是因字形相近而致誤,遇到善本很容易得到印證的,可是「道光本」未能使我如願以償,只好還戴著「妄測」的帽子。這當然不能「盜憎主人」似地責怪佳本,但失落之情總是難免的。

另外讓我想不到的是,道光本與乾隆本相比,竟增添了一些新的錯誤,蒙「浙古本」校出,舉例如下:卷四《世美堂燈》誤「櫝」為「牘」,卷五《治沅堂》誤「成都」作「城都」,《金山競渡》誤「鉦」為「釭」。另有無故而刪節者,如卷六《朱氏收藏》一則,刪去「以袖攫石、攫金銀,以賺田宅」十一字,《菊海》一則,乾隆本「肅餘入,遍觀之,不敢以菊言,真菊海也。廠三面,砌壇三層,以菊之高下高下之」,不知何故,道光本竟簡化成「真菊海也,壇三層,以菊高下之」。兩相比照,讓人疑惑:難道乾隆本多出的那些字是王文誥一時好事而加進去的麼?

又有雖不知孰對孰錯,感覺改後勝於改前的,如卷六《松棚》「勁竿」改為「勁幹」,《曹山》「顛翻」改為「顛播」,卷七《西湖香市》「廠外又棚,棚外又攤」改為「廠外又柵,柵外又攤」,《定海水操》「俯視」改「睨視」。但也有改後未必勝於改前的,如卷三《包涵所》「索性」改「率性」,卷四《嚴助廟》「鱘黃」改「鱗黃」,卷六《紹興燈景》中「小巷」改為「小街」,「市廛」改為「市前」,卷八《嫏嬛福地》「植黃山松數顆」改為「橫黃山松數顆」。

欒保群︱浙古本《陶庵夢憶》讀後 歷史 第2張

「道光本」《夢憶》

道光本中特別需要指出的有兩條:

一,卷七《品山堂魚宕》最後一句「約吾昆弟,烹鮮劇飲,竟日方散」,其中「竟日」道光本作「竟三日」。竊以為道光本優勝,試想漁人撈捕多時,然後是「集舟分魚」,然後是「滿載而歸」,此時已經是什麼時候,就是立刻約人劇飲,也談不上「竟日」了吧?無法把此校補入正文,實在遺憾,在此表出,以贖萬一。

二,卷六《齊景公墓花樽》,乾隆本「乾陽劉太公」改為「乾劉陽太公」,我一直認為是鹹豐本的胡改,今天才知道,始作俑者乃是道光本,鹹豐本是冤枉的。這就牽涉到一個問題,鹹豐本的出版者究竟看到過道光本沒有?「乾劉陽太公」一語頗怪,很難有兩個本子不期而遇地撞到一起,所以我認為是鹹豐本看到道光本之後而改的。如果此說成立,那麼鹹豐本對乾隆本的其他錯字的改正,也應該是參考了道光本的結果。

總結起來,除了可用鹹豐本糾正者之外,道光本對乾隆本有糾而正之者,有未正反誤者,又有改後稍勝或未必勝於不改者,則譚復堂說的「《夢憶》以王見大本為最佳」,也只是相對於乾隆本和鹹豐本而言。但這樣說並不是貶低道光本的價值,在版本校勘上,道光本的重要地位是無可替代的。

如果說道光本讓我有些小失望,那麼科圖本帶給我的是大驚喜。此本與硯雲本屬於同一系統,二本的篇數、次序完全一致,細讀「浙古本」校記,二本的文字也幾乎沒有差異,但一有差異就是要砍頭的「大事件」。我分成三條做一介紹,自然也是對本註本的補充。

一,卷一《鍾山》一則有「近閣下一座稍前,為䂵妃,是成祖生母」一句,科圖本「䂵妃」下多「韃女」二字。這「韃」字當然是犯忌的,雖然䂵妃為高麗人,但高麗先於明朝為滿洲所並,南侵的清軍中就有高麗人參加。但更值得琢磨的不在於此,而是由此「韃女」二字可以看出張岱對明成祖的態度。我讀《報恩寺塔》一篇,總覺得張岱對這以「功德」掩篡位之醜的報恩寺塔語帶譏諷。張岱對朱棣的出身,先點明不是嫡子,再點明是「韃女」——「夷狄犬羊」之種,顯然是有深意存焉。

二,卷四《兗州閱武》一篇,與硯雲本和乾隆本對照,「扮敵人百馀騎」科圖本作「扮胡人百馀騎」,「敵騎突至」作「胡騎突至」,「內以狡童扮女三四十騎」作「內以狡童扮胡女三四十騎」,「所扮者皆其歌童外宅」作「胡兒胡女皆其歌童外宅」。這些都理當在正文內據以改正,但現在只能補記於此。另外,由這些「胡」字,可知此篇不會寫於張岱倉皇避仇之時,應該是閱武當年的實錄,或可以做為《夢憶》多篇作於明亡前之一證。

三,補遺四篇,科圖本篇篇都有「死罪」。好在這四篇集中在書末,改版問題不大。我現在改變本註本體例,不出校記,直接把科圖本的要緊字句校補硯雲本,校補之處,硯雲本中的原字句用圓括號改小字標識,補入的科圖本用方括號大字標識,再請編輯先生到科圖逐字核對。二本個別字間有出入,硯雲本較勝的,就不再改動了。

由此看來,《夢憶》科圖本的發現是路偉諸君對張岱研究的一大貢獻,僅次於近年《石匱書》鈔本和《嫏嬛文集》沈復燦鈔本的發現。對於《夢憶》版本有興趣者,「浙古本」應該列於必收之冠。

欒保群︱浙古本《陶庵夢憶》讀後 歷史 第3張

「科圖本」《夢憶》

用十餘個版本逐字校勘,需要極細密的功夫和耐心,對兩本對讎就心勞目昏的我來說簡直難以想像。所以在當今浮躁之世,能做到「浙古本」這水平已經很令人吃驚,即使出現一些無關大體的誤校、漏校,頂多也就算個小疵吧。但做為一個讀者和受益者,為表感激之忱,也提兩點小建議,只當是曝芹之獻。

一是版本的選擇,鄙見以為「浙古本」所用版本太多,一些沒有價值的版本校勘起來不但浪費精力,還容易干擾校勘者的思路。僅舉一例:卷五《諸工》一則「嘉興臘竹王二之漆竹」,「臘竹王二」為工師諢名,本極明白,但「雁來紅」等坊間諸本無端補一「之」字,成了「嘉興之臘竹,王二之漆竹」,就大違本意了。「浙古本」采之,算是被陋本干擾的白璧之玷。順便說一下,類似於我所作的「妄測」,「浙古本」以小註出之,處理得很好,可是有的就用來改動原文了,如卷七《及時雨》「餘山盜起」,便據平步青之說而改為「佘山」。竊以為平步青之說並不妥當,據註佘山遠在松江,距紹興大幾百里,就是有盜,紹興人也未必知道,怎麼會擔心招惹上門呢?這餘山,周作人疑是塗山,雖然未必準確,但與紹興較近這一點是不錯的。而且紹興西北四十馀里就有「西餘山」,焉知與此「餘山」沒有關係?所以平步青之說入註做參考可以,據改正文就稍嫌魯莽了。

二是已經辛苦校出的成果應該得到充分的利用,從手心中漏掉,實在可惜。如卷一《越俗掃墓》,「男女分兩截坐,不坐船」及「男女必用兩坐船」,其中「坐船」語意不清,讓人不明白這船究竟坐還是不坐。「浙古本」已經用科圖本、硯雲本校出「坐船」為「座船」,而「座船」相當於專門載客之船,卻沒有在文本上取以代之,令人遺憾。又如卷八《龍山放燈》「一燈三之」,也是讓人不明所以,難道一個燈要用三個木架懸掛麼?浙古本用科圖本、硯雲本校出「一」字上有「架」字,「架一,燈三之」,一架上懸三燈,豁然明白,也是可惜沒有採用,結果標點時有失所據。

另外再說些題外話。

《夢憶》一書在文本上疑點頗多,我讀不通就生疑,生疑則妄測,不檢查自己的淺學,卻問責於書本,這應該不是好毛病。但愚者千慮,可能有一得,所以雖然常見笑於高明,這毛病一時也難戒掉。「浙古本」已經把能找到的有價值的版本一網打盡,即使不加補改,眼下的成績就可以說把《夢憶》的版本校勘做「絕」了;——但我的很多妄測仍然不能解決。承蒙「浙古本」整理者的垂青,能把我的一些沒有得到版本印證的妄測收入其中,足見包容之廣,所以我在此冒昧說一句:由於《夢憶》的特殊情況,只靠「本校」是不可能做成最好版本的,除非找到張岱親訂的抄稿本,有多少版本也沒用。

或問:總不成只有迎合了你的妄測才算完美吧?那麼我就舉本註本中兩個不大算是妄測,也容易為讀者諸公認可的例子:卷四《祁止祥癖》之「性命可傾,至寶是寶」,雖然理解吃力,但諸本無異辭,也少見有人置疑,各註本只是宛轉圓解;但我認為「至寶是寶」四字其實是「至寶是保」之訛,語出周密《齊東野語》,趙子固事也,與《西湖夢尋序》的「舊夢是保」正是同一句式。又卷五《爐峰月》之「陬牙橫梧」,現存各本亦無異辭;但它其實是「陬互橫牾」之誤,語出宋玉《高唐賦》也。

如果還認為不能說明問題,那麼就再舉兩個純屬「妄測」的例子:卷六《仲叔古董》「得石璞三十斤,取日下水滌之」,「日下水」是什麼水,多年前就請教過雲南瑞麗玩石頭的朋友,都不知道這種講究,他們說的倒是近似於「取水日下滌之」。又卷七《山艇子》言石上之竹「不可一世,不敢以竹二之」,雖然我以竟陵派的澀法讀之,這「二」字也仍然費解,於是我妄測為「不敢以竹竹之」之訛。古人抄書好把相重的第二個字用兩點表示,輾轉數鈔之後,這兩個點就被誤為「二」了。「不敢以竹竹之」,就是不敢因其是竹而以竹待之,那麼以什麼待之呢?就是下面說的「金錯刀」、「黃山松」。

此類須用「他校」和「理校」才能解決的問題應該還有不少,只是我學問識見都很淺薄,加之年老氣衰,只能望而生嘆而已。於是而想到《噱社》中的一段,現顛倒如下:「老年(讀書)如以指頭掐字,掐得一個只是一個,掐得不著時只是白地。少年讀書如快刀切物,眼光逼註,皆在行墨空處,一過輒了。」既在前年喜讀沈復燦鈔本《嫏嬛文集》,今又喜讀「浙古本」,《夢憶》文本的最後完善,自當寄厚望於路偉諸君也。

按:此文原是《新校註陶庵夢憶》的「補記」,發表時稍做了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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欒保群︱浙古本《陶庵夢憶》讀後 歷史 第4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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