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醫生得了癌症，該怎麼告訴8歲的孩子？

在醫學院的時候，我學過告知患者壞消息的「五步曲」。再難開口，也有白紙黑字指導。實際上我也真的照著課本去做了，從臨床實習至今，我總是遵循著告知的規範步驟，用它解決過不少棘手的情況。

攝圖網

但說實話，我怎麼也沒想到，這招有一天會用在我自己的8歲的孩子身上——告訴他們，媽媽患上了乳腺癌。

確診乳腺癌後，我要不要對孩子說？

2016年，我在內科工作。一天洗澡時，我發現乳房里有一個腫塊，直覺告訴我有什麼不對勁。當乳房X線片顯示結果可疑時，我並不驚訝。這是我第一次做乳房X線片，以前也從來沒做過篩查。

活檢結果出來了，癌症陽性，我預約了腫瘤科治療和手術。此刻，似乎是把消息告訴孩子們的時候了，但我內心十分忐忑。

我不知如何是好，於是向幾個醫生和我父母求助，他們提了一些建議：「適可而止，不要告訴太多信息；讓他們問你想知道的，他們的早熟會讓你大吃一驚。」

我有一個放射科的同事，50歲時被診斷出患有轉移性結腸癌。他告訴我，只要像在醫學院學到的那樣去告知就好——乾脆、直接、誠實。但他的孩子當時已經快成年，而我的兩個孩子，薩姆11歲，莉迪亞才8歲。

我和丈夫商量著對策，他是一名建築師，建議我主動去引導話題，運用好醫學知識與溝通的技巧。

遠超預期的對話：我的兒子「很懂癌症」

談話時機可遇而不可求。一個星期四的晚上，結束孩子們的家長會之後，機會來了。

薩姆剛上五年級，老師留了一份作業，要他寫下正在學習什麼、對什麼最感興趣，以及下學期的目標。我翻看著薩姆寫的，發現他把「細胞」當成是最喜歡的學習專題。

啊，細胞！這不正是最恰當的切入口嗎？於是我把孩子叫進廚房，可能剛進來時，他們還以為要談論考試成績什麼的。

攝圖網

我在料理台邊做著晚餐，鮮蝦辣味意面，放進去兩大勺辣椒醬。兒子喜歡香料的味道，女兒則喜歡放進很多帕爾瑪幹酪，增加風味。

「家長會開得很順利。」我一邊把生蝦剝殼，作為意面的配料，一邊故作輕鬆地說。剝殼後的蝦肉，深深陷進金屬漏勺里。我轉向薩姆：「你對細胞了解多少？」

「嗯，細胞是構成人體的基礎。我們每個人都是由細胞組成的。」說實話，薩姆的回答讓我很意外，接著我問，「那你對癌症了解多少呢？」這是告知的第一步：了解對方知道多少。

「癌症就是細胞失控了，仿佛控制了你的身體來自我繁殖。」這回答很恰如其分，看來我們的教育資金沒用錯地方。

「好吧，接著這個話題，媽媽可能有些事情要告訴你們。」這是第二步：打預防針。「我的乳房中發現了一個腫塊，醫生做了活檢，確認是癌症。」

我停下來，努力咽了口口水。我盡量不去兜圈子，直接了當地說明情況，但又好像矯枉過正了。孩子們當時臉上的表情，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腦海中：薩姆沉默著，長長的金色睫毛下，兩只藍眼睛瞪得大大的——他呆呆地盯著我，整個人好像僵住了。莉迪亞淡褐色的眼睛里，則馬上變紅了，盈滿淚水。

我接著說，「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可怕，但我很幸運，發現的早。」我告訴他們，會在醫院找最好的醫生團隊給我做手術，然後吃藥控制病情，我的身體現在感覺也不錯。這便是告知的第三步：共享信息。

薩姆問，「能治愈嗎？」如果不是得病的是我，我簡直要感嘆兒子太聰明了！我回答他可能可以治愈。「那會復發嗎？」這個問題也相當好。我告訴他，理論上癌症有可能復發，但吃藥有助於預防復發。

莉迪亞仍然哭著，問我的身體會不會因為癌症變得虛弱。我告訴她不會，我仍然在堅持跑步，我仍然能陪她騎自行車。薩姆說，「至少你還能繼續做喜歡的事情。」

攝圖網

我們緊緊相擁，分享著彼此的感受。我告訴他們，感覺悲傷、害怕是完全正常的反應，我也會有這些感覺，但我也完全信任醫生的治療。這便是第四步：回應對方的感受。

晚餐做好了，我們沒有食不知味，而是坐下來一起吃飯。我說如果他們願意，可以與朋友、老師分享這個消息，如果需要，我們也會出面去說明病情。這是告知的最後一步：計劃下一步行動。

睡前，我們一起默默祈禱。

告知之後：每個人接受的方式不同

兩個孩子對消息的反應截然不同。薩姆幾天都閉口不提，也沒有告訴老師、朋友；而莉迪亞，把消息告訴了兩個最好的朋友、現任的老師，以及從前的二年級老師。

莉迪亞喜歡畫畫，創造力旺盛，她和同學一起設計了一張色彩繽紛的祝福卡送給我。後來，我發現薩姆雖然沉默，卻在查閱期刊雜誌，抄寫下了許多關於癌症的知識。

兩個孩子應對的方式是如此不同，讓我覺得有趣又溫暖。兩種方式沒有好壞之分，只是不同罷了。

更有意思的是，莉迪亞之後簡直變得像個小護士，每天都要詢問我的感受，有沒有疼痛？吃了多少東西？有沒有鍛煉？新的檢驗報告什麼時候出來……她甚至要求體驗「觸診」，摸一摸我的腫塊。我真的很矛盾，我該怎麼辦？我的疾病，會改寫一個8歲女孩未來的人生嗎？這很可怕，我不知負不負得起責任。

但最終，我還是決定順從。我把她的小手放在腫塊上，那在我文胸邊緣的上方，很容易摸出來。活檢之後，病灶處有些腫脹，莉迪亞馬上就摸了出來，現出一幅厭惡的表情，皺起眉毛。我完全讚同她：「這確實很糟，好在我們就要擺脫它了。」

攝圖網

4月26日，星期二，手術日。手術很順利，我當天晚上便見到了孩子們。莉迪亞繼續充當起護士的角色，幫忙檢查傷口、協助換藥、檢查引流液量。有天晚上，我給莉迪亞讀動物童話時，她突然問我，「如果我得了乳腺癌怎麼辦？如果發現時不是Ⅰ期，而是Ⅳ期怎麼辦？」

難以置信，一個8歲的孩子，正在跟我討論癌症分期！我深吸一口氣，解釋說：「那你要及早開始做X線篩查，比我年輕就要開始。」術後12個月，薩姆給我看了4月26日那天的日記：「今天沒上英語課……而且媽媽治好了癌症，今天真棒！」

的確，那天真棒。看著兒子簡單而深刻的文字，我想起了一句詩：希望永遠潛藏在人們心中。希望，同樣也潛藏在幼小的孩子心中。我會記住這一點，未來在向患者和家屬傳達壞消息時，也要記得，最黑暗的絕症背後，也有希望。

攝圖網

最後，讓我們回顧下告知壞消息的五個步驟：

1.了解對方知道多少信息；

2.打預防針；

3.共享信息（疾病、治療、預後等）；

4.回應對方的感受；

5.計劃下一步行動。

如今，離我發現那個腫塊開始，已經兩年過去了，我又回到了臨床上。最近有一個老病號的情緒明顯不太對勁，詢問之下他告訴我，他的妻子剛被診斷出轉移性肺癌，盡管她一輩子都沒吸過一口煙。

病人突然問我：「我要怎麼告訴孩子們？」我停下來，咽了口口水，想起了和薩姆與莉迪亞的對話。「我們該分享多少信息？」經歷告訴我，年幼的孩子們擁有著我們難以想像的直覺與心理彈性，及早與他們對話，甚至病人都能從他們的身上，汲取到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