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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一個清冷的冬日早晨,莫伊塞斯 · 貝拉斯克斯-曼諾夫先生開車從美國城市聖地亞哥出發,一路向南,穿越美墨邊境。收音機里正播放墨西哥城市提華納的暴力事件:有人被吊死在橋上,有人被砍了腦袋,還有人被槍殺。但莫伊塞斯沒心思聽這些恐怖故事,他滿腦子都是寄生蟲。這種絕大多數人都避之不及的生物,是他此行的目標——他要花2300美元,把20只美洲板口線蟲接種到自己身上。故事要從更早些說起。11歲的夏天,莫伊塞斯發現自己後腦勺有了一塊硬幣大小的斑禿,最初沒當回事兒,但過了5年,16歲時他已失去了所有頭髮。這是一種過敏性疾病。因此他始終戴著帽子,在無奈的隱藏中度過了青春期。脫髮只是諸多症狀之一。他很小就患上哮喘,對芝麻、花生和雞蛋過敏。一到春天,他的哮喘就會嚴重發作,嘴唇和指甲都會變成紫藍色,父母不得不十萬火急地送他去急診。這件事每年發生,從不遲到。有許多人正跟他遭受同樣的痛苦,包括在中國。流行病學研究顯示,在過去6年間,中國主要大中城市過敏性鼻炎的平均患病率從11.1%升高到17.6%,患病人數超過3億。每5個孩子里,就有一個過敏可能有過敏史。根據《中國新聞周刊》的報導,2009年,協和醫院變態反應科每年的門診接診量接近7萬人次。8年後,這個數字增長了43%。為了對抗這種巨大而漫長的痛苦,人們嘗試了各種方法,通常無果,或者需要承擔藥物的巨大副作用。在中國,一些過敏患者不得不像候鳥一樣在花粉季四處遷徙;在美國,一些人鋌而走險,嘗試那些尚未得到臨床醫學認證的偏方——比如,接種寄生蟲。莫伊塞斯說,這在美國已經成為一種非公開的治療方法,有一些人相信,寄生蟲可以預防過敏和自身免疫性疾病。作為科學作家和過敏患者,莫伊塞斯想嘗試一下接種寄生蟲,體驗重回「不乾淨」的過程。他還調查了數千個病例,了解大量關於免疫系統疾病的研究,希望探索過敏在未來被治愈的可能。為什麼過敏的人越來越多?莫伊塞斯在新書《過敏大流行》里提出了解釋。過敏病例的陡然增高,與20世紀初的衛生改革進程似乎是正相關的——微生物曾是人類的朋友,它們在我們體內安定下來,並無數次協助抵禦外來病毒和細菌的入侵,但在衛生改革進程中,因為人們對潔淨的執著而被掃地出門。而突然變乾淨,也讓早已習慣與「髒東西」和諧共存的免疫系統「不太適應」。換言之,對「潔淨」的過分追求,正在毀壞我們的健康。莫伊塞斯提出了一些令人驚訝的假設——如果我們在進化過程中沒有遭遇那麼多的瘟疫,我們的免疫系統也許不會留下那麼多對特定基因片段的「深仇大恨」;如果我們沒有在衛生改革中驅逐大量微生物,也許我們的腸道生態還有共建的可能;如果我們一開始就能關注人類與其他生物共生的「超級有機體」,我們對待自己生命的態度也許就會更加開放。
文|羅婷
編輯|槐楊
人物:能否告訴我們,現在蟲子們怎麼樣了?你跟它們相處得還愉快嗎?
莫伊塞斯:這本書在2012年首次出版。不久後我就通過服用抗寄生蟲藥物擺脫了寄生蟲。所以我身體里已經很多年沒有寄生蟲了。
人物:接種寄生蟲之後你身體有什麼變化?你的過敏好些了嗎?
莫伊塞斯:它們進入我身體之後,我長出了一點點頭髮,非常非常少,一些絨毛,類似桃子表面那種。如果把從毛發全無到毛發豐滿的過程用0—10來表示的話,我當時應該是0.05。所以沒什麼令人激動的。我的花粉過敏似乎有所好轉,但不太穩定。
與之相比,其實副作用更大。接種後第三周,我腹部開始絞痛,伴隨輕微的頭暈。後來腹痛越來越厲害,應該是蟲子已經到了我的小腸。我開始腹瀉,腸道的翻騰讓我幾乎崩潰,我感覺自己像是在馴服一頭烈駒。
接種蟲子之後,每個人的反應都不同。有很多人似乎沒有那麼多副作用,他們一遍又一遍地自我感染,認為蟲子救了他們的命。
但我還是不後悔在自己身上做實驗,因為有了第一手的感受。不過我不會再這樣做了,至少不會感染這一種蟲子了。我也不建議別人這麼做。
人物:當時你要去接種蟲子,你的家人和朋友是什麼態度?
莫伊塞斯:他們覺得我有點瘋狂,但也很好奇。我大概是2010年左右有了這個想法。因為微生物學是一門新的、有趣的學科,但當時沒多少人知道它。但我認為,對於發達國家在20世紀晚期自身免疫性和過敏性疾病的大幅增加,微生物學提出了最令人信服的解釋。
人物:怎麼理解這個「解釋」?
莫伊塞斯:很多科學研究都反復證明了一個結果:過敏性、免疫性疾病的發病率,和富裕、西化程度成正比。一個人越是貼近我們進化所處的環境——充滿了感染源和科學家稱為「動物、糞便和泥土」的環境,過敏和自身免疫性疾病的發病率就越低。
比如在玻利維亞的亞馬遜河叢林里生活的齊曼內人,在科學家對他們的37000次檢查中,沒有發現一例哮喘病,也沒有人患乳腺癌、前列腺癌、卵巢癌和心血管疾病等所謂的「文明病」。他們的自身免疫性疾病發病率也只有紐約的四十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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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最常見的過敏有哪些?高發人群分布在什麼地域、什麼社會階層?
莫伊塞斯:最常見的過敏性疾病是花粉過敏、濕疹和哮喘,它們往往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而增加。例如從發展中國家移民到美國的移民,他們患病的幾率往往低於土生土長的美國人,也低於他們在美國出生的孩子。幾年前,患病率最高的國家是最富裕的國家。但現在發展中國家的大城市,過敏性疾病患病率也在增加。
在較貧窮的國家,社會階層間的差異也很常見。相對高社會階層,較低的社會階層過敏的風險更低,但超過一定的門檻,這種梯度就消失了,每個人都變得同樣易於過敏。有時候美國城市的下層階級有更高的哮喘風險,很可能是因為他們接觸了更多的污染物。
人物:過敏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莫伊塞斯:舉個例子,有時候我們的免疫系統會把花生蛋白或貓皮屑這一類無害的蛋白質誤認為是致命的入侵者,並對它們猛烈攻擊,就產生了過敏。攻擊一種無害的環境蛋白是一種過敏反應。你的免疫系統對一些實際上無害的東西的反應方式,就是導致你苦惱、受傷和痛苦的原因。那些嚴重過敏甚至導致休克的人,其實是他們的免疫反應殺死了自己。
人物:在人類進化過程中,過敏是怎麼從無到有的?
莫伊塞斯:從出生起,我們體內的微生物群落就開始訓練免疫系統。當微生物群落改變,它訓練免疫系統的方式也就改變了,我們就很可能患上自身免疫性疾病和過敏性疾病。這就是過去兩個世紀以來發生的事情。
人物:為什麼微生物群落會變化?是減少了嗎?
莫伊塞斯:我不認為我們體內的微生物數量減少了,但它們很可能比以前更簡單,這是因為我們服用抗生素,也因為我們接觸到的微生物種類減少了。飲食也變了,我們吃更多的垃圾食品,它們經過高度加工,已經沒有植物纖維和植物化學物質了。
我們吃東西,不僅喂飽自己,也在喂飽微生物。大量科學研究表明,食用大量可溶性纖維(比如水果、蔬菜、堅果、谷物)可以產生多種健康的微生物群落。我們作為微生物的宿主,是受益於這種微生物群落的。
人物:外部環境變了,我們的免疫系統為什麼沒有同步適應,而似乎是滯後了?
莫伊塞斯:兩百年,其實也不過是六代人。對人類來說,幾代人的進化,並不足以適應現代環境。我們的身體和我們的免疫系統也許還停留在工業革命之前與環境相處的模式,但外部環境已經大不相同了。如果環境微生物「訓練」了我們的免疫系統,那麼我們正在接受的訓練,與人類進化的大部分時期相比,是非常不同的。
人物:你在書里寫到,有時候我們的身體有過敏症狀,恰恰是因為「正面對抗」的細胞太多,而「圓滑做事」的太少了。
莫伊塞斯:有一種白細胞叫做調節細胞,它的工作就是抑制攻擊細胞。關於現代人類為什麼這麼容易過敏,有一種理論認為,這些調節細胞沒有得到更多的發展。你可以把它們想像成控制獵犬的人,但是它們不像過去那麼強壯和發達了,所以獵犬就在我們體內橫沖直撞,導致了一些免疫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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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這本書出版後,當朋友知道了你接種了寄生蟲,你會有社交壓力嗎?就你所知,嘗試類似方法的人多嗎?
莫伊塞斯:我的朋友們並不在乎,只是覺得我有點瘋狂。他們當然也害怕寄生蟲,但也知道如果你在廁所里排便,就不可能把這種寄生蟲傳染給其他人。
很多人聯繫過我。我並不支持。但目前有一個地下寄生蟲治療運動正在蓬勃發展。還有各種各樣的Facebook小組致力於「蠕蟲療法」。
從法律和醫學角度看,這種方法沒有得到許可,也沒有經過嚴格的人體測試。目前它面臨的最大問題是:迄今為止規模最大的一次試驗(使用的是豬鞭蟲)完全失敗了。之前小規模的試驗顯示出了一些希望,但這無濟於事。
人物:看過這本書,我覺得人類對「潔淨」的追求是不是過於嚴苛了,以至於在幫助過敏性疾病攻城略地?
莫伊塞斯:疾病的微生物理論是人類進步的一個重要里程碑——僅僅洗手就可以拯救無數人的生命。所以保持清潔對控制傳染病很重要。但我想,我們可能已經變得過於乾淨了。
從20世紀20年代開始高速增長的消費社會,對清潔和純淨的迷戀幾乎到了病態的地步,這一點也極大限制了我們和微生物的接觸。十幾二十年的時間里,人類超級有機體的多重組合層層剝落,人類腸道里的寄生大軍徹底離開了舊時的領域——這時,過敏流行的大幕就拉開了,各種疾病接踵而至。我們正在經歷過於「潔淨」帶來的後果:許多人的免疫系統正在失控,所以他們經受疾病和痛苦。
人物:哪些東西本來是可以在我們生活里存在且對我們有益,但已經被我們趕走了?
莫伊塞斯:有非常多。比如曾經跟人類很親近的動物,富含纖維的食物,包括讓孩子在很小的時候上日托班、多跟人接觸,這些都會讓過敏的風險降低。可能是因為它們使環境的微生物群多樣化,有助於適當地訓練我們的免疫系統。
現在城市里的孩子很少接觸泥土,吸塵器讓家中沒有一點灰塵,但科學家們發現,現代人居環境不僅把有益健康的細菌驅逐出境,甚至還培育了那些有害的微生物。比如乾燥儲存的奶粉和預包裝的方便食品里通常有一些有害細菌。電器和電腦上也有。有中央空調的建築,比如醫院,是致病細菌喜歡的地方。這些細菌在人造的生態荒漠中顯得十分活躍。所以打開窗戶,讓室外的微生物進來,反而能讓房間更健康一些。
人物:對於日常生活,你能提供哪些實用性的建議?
莫伊塞斯:從微生物角度來說,房子乾淨與否都不能直接幫助你預防過敏性疾病。比如邋遢,不整理床鋪,也不經常洗澡,這些「不乾淨」不能幫助你避免過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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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難說有什麼具體建議,因為並沒有什麼辦法已經被證明是百分百有益的。但是可以養一條狗,會使環境的微生物群多樣化,也許能幫助避免過敏;也可以多吃水果、堅果和蔬菜,避免高熱量和精加工的食物,這是不會錯的。
人物:你覺得,未來我們應該如何和微生物相處?
莫伊塞斯:對人類最有益的微生物大都存在於有生命力的土壤和動物身上。一些科學家希望可以分離這些微生物,並製造出一種益生菌,這樣我們就可以從小攝入這種益生菌,以防止過敏。哥倫比亞大學還有一位教授倡導「垂直農場」——在摩天大樓里建立生產食物的生態系統。一想到農場里伸出一根根管子,連接到每一間公寓,生機勃勃的有益微生物順著通風管進入到每一間客廳和臥室,就令我心動不已。還有一些朝著相同方向推進的事情,比如綠色空間、本地食物、社區農場等等。敞開胸懷,接納和培育那些「好」微生物,而摒棄那些壞的,不是很好嗎?
《過敏大流行》書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