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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讀詩064期
本期詩人
龔自珍
龔自珍(1792-1841),字璱人,號定庵。仁和(今浙江杭州)人。清代詩人,學者,也是近代開風氣的啟蒙思想家,對後人影響極大。他出身學者官員之家,父龔麗正,官至江南蘇松太兵備道,署江蘇按察使,著有《國語註補》等。母段馴,是大文字學家段玉裁之女,著有《綠華吟榭詩草》。龔自珍科舉之途不算順利,27歲中舉人,38歲中進士。曾任軍機章京、禮部主事等微官。48歲辭官南歸,次年卒於江蘇丹陽雲陽書院。著有《定庵文集》,留存文章三百餘篇,詩詞近七百首,今人輯為《龔自珍全集》。
1792年(乾隆57年)七月初五,龔自珍出生於杭州馬坡巷
龔自珍:夢中的化學反應
江弱水
「
原來香菱苦志學詩,精血誠聚,日間不能做出,忽於夢中得了八句。梳洗已畢,便忙寫出,來到沁芳亭……
這是《紅樓夢》第四十八回香菱學詩的情節。日間做詩入了迷,哪怕睡了,大腦也不休息,還在運轉,夢中得句是常有的事,還有得整首詩的。夢神賜予了柯勒律治長篇名作《忽必烈汗》。博爾赫斯做夢寫了一首短詩,只需要改一個字。馬雅可夫斯基得到過兩個白天想不到的好句子。連香菱夢里得的八句,眾人看了也都說好,說新巧有意趣。
龔自珍慣於寫夢,更寫他夢里寫詩。曾於夢中得句「東海潮來月怒明」。而《夢中作四截句》第二首,更是驚采絕艷的代表作:
「
黃金華發兩飄蕭,六九童心尚未消。叱起海紅簾底月,四廂花影怒於潮。
「飄蕭」是稀稀拉拉的意思。豈有文章驚海內?但無富貴逼人來,事業無成,年華已逝,而天地之間沒有泯滅的,仍有那未染的童心。(據《周易》孔疏,陰爻稱六,陽爻稱九,六九即陰陽。)
以下兩句,非實境也,乃是心象,但潑辣雄勁,又玄妙神奇,真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現代感性。錢鍾書在《談藝錄》中盛讚為「奇語」,並特別拈出後七字,詳析細品道:
「
「潮」曰「怒」,已屬陳言;「潮」喻「影」,亦怵人先;「影」曰「怒」,齟齬費解。以「潮」周旋「怒」與「影」之間,驂靳參坐,相得益彰。「影」與「怒」如由「潮」之作合而締交莫逆,「怒潮」之言如藉「影」之拂拭而減其陳,「影」、「潮」之喻如獲「怒」為貫串而成其創。真詩中老斫輪也。(錢鍾書《談藝錄》462-463頁)
我解釋一下。將潮水形容為怒潮,將影子比喻成潮水,都不新鮮。憤怒的影子呢?新鮮但矛盾,也難懂。那麼,把「影」「潮」「怒」三個字放到一塊兒去,彼此借力,互相沾光,就厲害了。「驂靳」(cān jìn)是三馬並行,「參坐」是三人同坐。「影」與「怒」原是兩種化學成分,相互不起反應,等來了第三種元素「潮」,好了,一下子就激活了,元素起反應了,語言成創獲了。龔定庵真是《莊子·天道》里那個得心應手的老匠師呀。
但我認為,錢鍾書這段話只聚焦於「四廂花影怒於潮」七個字,猶未盡其妙。若無前句「叱起海紅簾底月」七個字預作牽引,後面的「影」「潮」「怒」的力量就發揮不出來。
我的意思是——
「影」承「月」來,「潮」承「海」來,「怒」承「叱」來。「叱」本來就跟「怒」是一體的。
《說文解字》段註雲:「叱,訶也。訶,大言而怒也。」簾子一揭開,一輪月亮如被怒叱而升空。「海紅」是西府海棠。明以後常把從外國來的東西都冠以「海」字。「海」是虛字,但有實效,它造成一種錯覺,將其自身的特質投射在相鄰的詞上。
總之,有了「月」,「影」就有了出處;有了「海」,「潮」就有了背景;有了「叱」,「怒」就有了來由。這些虛虛實實的字眼,縝密地勾連映射,一個一個互相暈染,好像印象一層一層疊加,最後形成融洽的整體效果。兩句詩,十四個字,精彩絕倫地為我們演繹了詞語的魔術。
杭州龔自珍紀念館
「四廂花影怒於潮」這一不世出的古典名句,與一句現代詩驚人相似。張棗《跟茨維塔伊娃的對話》之九中有——
「
空缺的花影憤怒地喝采四壁
你看,「四壁」相當於「四廂」,「花影」原封不動還在,「憤怒」也出現了。這句現代詩,簡直就像龔自珍那個名句的現代漢語翻譯。這說明什麼呢?是古典詩一樣可以有現代性?至少證明現代詩與古典詩的相通相應吧。
那麼,我們會好奇:張棗難道讀過龔定庵的這首詩?或者讀過錢鍾書的這段話?不一定。我相信這是一次不謀而合的邂逅,一次相互都不知道對方存在的遭遇戰。可以說,龔自珍的那句詩如此富有現代感,張棗應該「怵他人之我先」了。但張棗別有創獲,是把「憤怒」與「喝彩」奇妙地壓縮到一起去。可是,即使這個「喝彩」,「喝」字也似乎從龔自珍的「訶叱」來。
龔自珍為現代中國思想導夫先路,從這兩句詩的前呼後應中,也透出了一二消息。
往期精彩回顧:
062期:《李清照<攤破浣溪沙>:易安難擬,此花不與群花比》
059期:《李清照<減字木蘭花>:當心招打,說我長得不如花》
延伸閱讀
《龔自珍詩詞選》
孫欽善 選註
中華書局2006年版
周末讀詩
閱讀需要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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