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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喵將在「名家講壇」欄目定期為大家推送鄒曉麗老師從語言文字學角度對《紅樓夢》的解讀,以饗讀者。希望大家喜歡噢!
拓創新境——「假語村言」解(下)
文/鄒曉麗
以上是「假語」之解,下面我們再說「村言」。
村,通俗、樸實而有鄉土氣。村言,從語言學的角度說,這是人民群眾的生活經驗,經過歷代的積累、整理、增益、淘汰,然後升華成約定俗成、流傳於民間的語言。是經過人民口耳相傳提煉而成的通俗、樸素、生動、活潑的民間語言。曹雪芹在第一回中,借石頭之口明白地說道:
「更可厭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自相矛盾。」
很明白,他認為「村言」才「近情」,才不令人生厭。
曹雪芹筆下「村言」的內涵豐富:有「官話」,即北京話,當時稱「京話」,也包括少量南方方言,還有民間俗語、諺語、成語、歇後語等等。
首先,我們看到《紅樓夢》中的對話,幾乎全是北京話,也就是「京話」、「官話」。即當時在官場、民間廣泛交際使用的活的語言。
清自入關以來,由於政治、經濟、文化的需要,對共同語言的要求十分迫切。因此不能不推行明代以來形成的「官話」。我們僅舉一例即可窺其一斑,如雍正六年(公元1728年)戊申八月甲申頒發的一道「上諭」:
「諭內閣:官員有蒞民之責,其語言必使人人共曉,然後可以通達民情,而辦理無誤。是以古者六書之制,必使諧聲會意,嫻習語音,所以成遵道之風,著同文之治也。朕每引見大小臣工,凡奏陳履歷之時,惟有福建、廣東兩省之人,仍系鄉音,不可通曉。夫伊等以見登仕籍之人,經戶部演禮之後,其敷奏對揚,尚有不可通曉之語,則赴任他省,又安能於宣讀訓諭、審斷詞訟,皆歷歷清楚,使小民共知而共能乎?官民上下,語言不通,必致吏胥從中代為傳達,於是添飾假借,百弊叢生,而事理之貽誤者多矣。且此兩省之人,其語言皆不可通曉,不但伊等歷任他省,不能深悉下民之情;即伊等身為編氓,亦必不能明白官長之意。是上下之情,捍格不通,其為不便實甚。但語言自幼習成,驟難改易,必徐加訓導,庶幾久可通,應令福建、廣東兩省督撫,轉飭所屬各府州縣有司及教官,遍為傳示,多方教導,務期語言明白,使人通曉,不得仍舊習為鄉音,則伊等將來引見殿陛,奏對可得詳明,而出仕地方,民情亦易通達矣。」(《大清世宗憲皇帝實錄》卷之七十二)
據俞正燮《癸巳存稿〉(九):「雍正六年奉旨,以福建、廣東人多不諳官話,著地方官訓導。廷臣議以八年為限,舉人、生員、貢監、童生不諳官話者,不準送試。」
從上引史料證明,從明代以來形成的共同語——「官話」,在清全盛時,已成為官場、民間交際交流的共同語。綜觀成書於乾隆年間的《紅樓夢》,語言上既繼承了唐傳奇委婉、動人、簡潔的文言傳統;又發展了宋話本敘事複雜、情節曲折多樣、語言生動的白話傳統;並在此基礎上大量使用活在民間的語言北京話。所以《紅樓夢》的語言真正是生動、活潑,精妙絕倫。如三十六回鳳姐回王夫人那段關於月錢的話:
「風姐忙笑道:‘姨娘們的丫頭月例,原是人各一吊錢,從舊年他們外頭商量的,姨娘們每位丫頭,分例減半,人各五百錢。每位兩個丫頭,所以短了一吊錢。這事其實不在我手里,我倒樂得給他們呢!只是外頭扣著,這里我不過是接手兒,怎麼來,怎麼去,由不得我作主。我倒說了兩三回,仍舊添上這兩分兒為是;他們說了:‘只有這個數兒。’叫我也難再說了。如今我手里給他們,每月連日子都不錯,先時候兒在外頭關,那個月不打饑荒?何曾順順溜溜的得過一遭兒呢!’」……
轉身出來後,對回事的執事媳婦子「又冷笑道:‘我從今以後,倒要幹幾件刻薄事了。抱怨給太太聽,我也不怕!糊塗油蒙了心、爛了舌頭、不得好死的下作娼婦們,別做娘的春夢了!明兒一裹腦兒扣的日子還有呢。如今裁了丫頭的錢,就抱怨了咱們!也不想想自己,也配使三個丫頭。’一面罵一面方走了。」
多麼生動、活潑、形象的民間口語、京腔!
正因「官話」是共同語,所以對其傳神之處,能夠雅俗共賞,人人領會!這也是《紅樓夢》所以能廣泛流傳、全國通行、有不朽生命力的根本原因之一。後人評論《紅樓夢》「書中多俗語巧語,皆道地北京話」(太平閒人張新之語),是一點不錯的。
《紅樓夢》既以北京官話為基礎,北京口語當然是「村言」的主要內涵。
其次,《紅樓夢》中有南方話,主要是南京、揚州一帶的下江官話和以蘇州為代表的吳語方言。在第四回的「護官符」中有「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兩句。在賈府掌權的賈母,娘家是史家;王夫人、風姐娘家是王家;主要人物黛玉來自蘇州,史湘雲也是金陵人。因此,在她們的語言中有不少南地方言。如第三回賈母笑向黛玉介紹風姐時說:「你不認得他:他是我們這里有名的一個潑辣貨,南京所謂‘辣子’,你只叫他‘鳳辣子’就是了。」作者已明確交待這是南京話。再如風姐說女兒大姐兒著涼發燒為「發熱」、稱下賤人為「下作」。又如把洗臉水叫「面湯」(七十七回)、冬天時烤手的手爐、烘腳的腳爐,焐著「湯婆子」等,都是吳語中的詞匯。
曹雪芹從題材的需要、塑造人物性格時的需要出發,寫了不少江南的風土人情、習俗、景物,必然要使用一些南方民間語言。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充分地體現人物的氣質、情緒。如黛玉的《葬花辭》,只有選用「依」、「煞」、「底」這類「吳依軟語」,才能表述出南方少女黛玉纏綿悱惻、細膩、回腸九曲的情懷。總之,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將北京話和南地方言熔鑄為一體,天衣無縫,構成其高度完美、成熟、特有的文學語言,這,就是「村言」的另一個內涵。
對民間語言,曹雪芹不是簡單的照抄、套用,而是精心洗煉、加工、潤色、提高。正如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瀟湘子雅謔補餘音」中寶釵的一段插話:
「……更有顰兒這促狹咀,他用《春秋》的法子,把市俗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
這,就是曹雪芹對「市俗粗話」(實即民間語言)的處理原則:剔除其積垢,潤色提煉成活潑、生動、形象、辛辣、深刻而富有生命力的語言。他就是用這種「假語村言」來「敷演」故事,來敘情。
就拿歇後語來說吧。歇後語,即歇去後半句,而後用諧音字把這後半句說出來。又稱歇後藏詞語。這種表現手法最早起自民間的「解譬體」,即上半截是「譬」,寫出人、事、物的特點;下半截是「解」,點明特點是什麼,如現在常說的「豬八戒的脊梁,悟(無)能之背(輩)」。在民間歇後語影響下,在魏晉時期,還出現了一種文人的歇後語。據《顏氏家訓·音辭》記載,元帝[南朝梁元帝蕭繹(公元552一555年為帝)]時,「有一侯嘗對元帝飲謔,….謂‘郢州’為‘永州’,元帝啟報簡文帝(南朝梁簡文帝蕭綱,公元550年為帝)。簡文雲‘庚辰吳入,遂成司隸。’如此之類,舉口皆然。」
這是簡文帝用了歇後語:「庚辰吳入」,指春秋時吳入楚都之時,歇「郢」;「遂成司隸」,指《後漢書》載鮑永三世為司隸校尉之事,歇「永」。鮑永事如下:鮑永之父鮑宣,西漢哀帝時任司隸校尉(掌徒隸巡察,捕巫蠱之官),鮑永於東漢光武建武十一年(公元34年)任司隸校尉,其子鮑昱於光武中元時(公元57年)任司隸校尉。光武嘗曰:「吾固欲天下知忠臣之子復為司隸也。」故簡文帝以後漢抗直不阿的「司隸」為「永」的歇後語。
顏之推說:「如此之類,舉口皆然」,足見文人用歇後語風氣之盛。
這種文人歇後語的起因,是讀書人為求功名,必須熟讀儒經,因此摘取書中一句話,一個短語,甚至一個復音詞,以其中的一部分表示另一部分,如以「而立」表「三十」(《論語》「三十而立」),以「友於」表兄弟(《書·君陶》「惟孝友於兄弟」),以「居諸」表日月(《詩·日月》「日居月諸,胡迭而微」)等。這種遊戲的目的是幫助讀書人記住古書。後來形成一種文體「歇後體詩」。如曹植《求通親表》:「今之否隔,友於同憶。」(見《文選》)又如杜甫《彭浦行》「有時經契闊,竟日數里間。」「契闊」表生死,出自《詩·擊鼓》「死生契闊」。
曹雪芹繼承了文人、特別是民間歇後語簡潔、形象、生動的特點,選擇其中適合各種人物性格、身份的歇後語,把諧聲字改成揭示事物本質的字,創造性地用在《紅樓夢》中。讓我們舉兩個例子來說明:第六十五回「賈二舍偷娶尤二姨,尤三姐思嫁柳二郎」中,尤三姐怒斥賈珍、賈璉的一段話,是曹雪芹運用「村言」最為精彩的笑話之一:
「三姐兒聽了這話,就跳起來,站在炕上,指著賈璉冷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馬掉咀’的!咱們‘清水下雜面——你吃我看。’‘提著影戲人子上場兒——好歹別戳破了這層紙兒。’你別糊塗油蒙了心,打量我們不知道你府上的事呢!這會子花了幾個臭錢,你們哥幾倆,拿著我們姊妹兩個權當粉頭來取樂兒,你們就打錯了算盤了!……如今把我姐姐拐了來做了二房,‘偷來的鑼鼓兒打不得’。……我有本事先把你兩個的牛黃狗寶掏出來,再和那潑婦拼了這條命!」
尤三姐的憤怒,用連續噴射而出的一串諺語、歇後語,真是罵得痛快淋漓。「嚇得賈璉酒都醒了」,「禁」得兩個紈絝混帳「別說調情鬥口齒,連一句響亮的話都沒有了。三姐自已高談闊論,任意揮霍,村俗流言,灑落一陣,由著性兒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樂。一時,他酒足興盡,更不容他兄弟多坐,竟攆出去了,自己關門睡去了。」事實證明,只有用這種人木三分、辛辣、形象的「村俗流言」,才能充分刻畫尤三姐剛烈潑辣的性格、火一般熾熱的反抗性和凜然不可犯的正氣,才能使三姐如此光彩照人。其中「清水下雜面——你吃我看」和「提著影戲人子上場兒——好歹別戳破了這層紙」就是把老的民間「解譬體」的歇後語加工、升華,使它能更形象地揭露事物的本質。當然,從思想內容上說,作者的深刻之處還在於他並沒有僅僅限於寫尤三姐敢罵、敢怒、敢為,而是進一步揭示出在這敢怒、敢罵、敢為「說的出來,做的出來」的背後是如何充滿了血和淚,正如她自己所說:「我所以破著沒臉,人家才不敢欺負。」真正「字字是血」,「一字一淚」(脂批)。尤三姐最終以鮮血、生命控訴了黑暗的「末世」。
再如,就在這一回,興兒對尤二姐議論風姐時說:「……如今連他正經婆婆都嫌他,說他‘雀兒揀著旺枝飛’‘黑母雞——一窩兒’……」兩個歇後語,把風姐的趨炎附勢、弄權抓尖,刻畫得多麼形象而生動,完全符合風姐的性格。
在《紅樓夢》中,用成語、諺語、俚語、歇後語,重復使用的不算,共有110多句(見《紅樓夢的語言藝術》盧興基、高鳴鑾主編,第349頁)。就以其中民間諺語來說,大約就有二三百條,包括五字諺,六字諺,七字諺,四、八字諺,五、九字諺,六、十字諺,七、十二字諺,八、十四字諺,九、四字諺等九大類,它們形式多樣,內容豐富(同上,第352頁)。我們僅舉一例:在第十六回,風姐在賈璉前誇耀自己協理寧國府時說。
「……一句也不敢多說,一步也不敢妄行。你是知道的,咱們家所有的這些管家奶奶,那一個是好纏的?錯一點兒他們就笑話打趣,偏一點兒他們就‘指桑罵槐’的抱怨,‘坐山看虎鬥’,‘借刀殺人’,‘引風吹火’,‘站幹岸兒’,‘推倒了油瓶兒不扶’,都是全掛子的本事……」
一個尖刻、勢利、弄權、好勝的風姐躍然紙上;一幅封建大家庭中勾心鬥角、爭權奪利、謀私使壞、借刀殺人、陷害栽贓的陰暗、醜惡、齷齪的圖畫,被描繪得力透紙背。在《紅樓夢》中,每條諺語只用一次,只有兩條重復使用,一為「女子無才便是德」(四回、六十四回),二為「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二回、七十四回)。前者為刻畫李紈、寶釵的衛道士形象而重用,後者是為強調賈府必然衰敗的命運,為深化主題而重復。總之,曹雪芹選取的,都是那些簡短精練、音韻和諧、易記上口、形象生動、內含深廣、富有哲理、發人探省、概括性強的清代民間諺語中的精華。
「村言」的內涵當然也包括這些俗語、諺語、成語,特別是從曹雪芹的運用中可以看出他選擇、提煉的原則,看出曹雪芹的語言觀。
從對「村言」的強調、應用之中,我們可以看到曹雪芹是怎樣重視學習民間語言。這當然與他從貴族淪落民間的遭遇、經歷有關。地位的變化,使他有可能不斷級取南北民間俗語的精華,而熔鑄成其特有的「村言」風格。
上面,我們對「假語」、「村言」分別作了闡釋,目的是為了深入理解其內蘊,從而進一步認識曹雪芹語言觀的核心。事實上「假語村言」是一個整體,它們相輔相成、相互滲透,理解時既可一分為二,又必須將之合二而一。因為在全書中「假語村言」已融成一個整體而成為《紅樓夢》語言藝術的靈魂。試舉兩個例子來證明。
賈珍之妻尤氏,出身寒素,雖處嫡長孫媳的重要地位,卻無法得到偏愛幼子賈政的老祖宗賈母的寵愛、信任,無權掌管賈府家務大權。更無法與出身豪門又精明幹練的王夫人的內侄女鳳姐抗衡。因此,聰明、精幹但又懦弱的尤氏,在賈府的人事鬥爭中,常常處於尷尬的地位。所以總懷有自卑、不滿情緒。她和鳳姐的矛盾,她那股酸溜溜的不滿,大多借妯娌間用世俗「村言」取笑、互嘲、玩笑的方式表達。如四十三回他笑對風姐說:「我勸你收著些兒好,太滿了就要流出來了。」又如第四十三回尤氏奉賈母之命替鳳姐操辦壽日,向平兒說道:「我看你主子這麼細致,弄這些錢,哪里使去?使不了,明兒帶了棺材里去!」為過生日說出「棺材」二字,說明尤氏的心理。如尤氏向風姐敬酒說:「說的你不知是誰!我告訴你罷:好容易今兒這一遭。過了後兒,知道還得像今兒這樣的不得了?趁著盡力灌兩鍾子罷!」
這和她對平兒說的話異曲同工。在賈璉偷娶尤二姐之後,矛盾更加激化。第六十八回「酸鳳姐大鬧寧國府」時,鳳姐蠻橫撒潑,滿口粗語村言,大發淫威,對尤氏「又啐又揉」,被罵作「又沒才幹,又沒口齒,鋸了咀子的葫蘆,只會一味瞎小心應賢良的名兒!」「作踐」得尤氏只有哭、討饒,「只好聽著罷了」。再加上「小叔子」賈蓉醜態百出,「眾人想笑又不敢笑」。這場鬧劇正是用「村言」活畫出末世豪門親人骨肉之間「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骯髒醜惡,揭示了「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除地」(七十四回探春語)走向崩潰滅亡的必然趨勢。而這,正是「末世」的體現。很清楚,作者是用「村言」寫出發人深省的「假語」。
又如第四十二回「瀟湘子雅謔補餘音」。黛玉用尖酸刻薄的語言(寶釵稱之為「春秋」之法)嘲笑劉奶奶為「母蝗蟲」。但這只是為諷刺惜春畫的「大觀園行樂圖」為「攜蝗大嚼圖」的「雅謔」作引子、作鋪墊。黛玉正是用形象、生動的村言口語,嘲笑賈府挖空心思享樂、醉生夢死的俗氣和荒唐。這「雅謔」的「餘音」中是飽含鞭撻和眼淚的「假話」、「荒唐言」。
總之,「假語村言」是個整體, 其中「假語」(賈化)重在表示作品內在的主題靈魂,而「村言」則是其外在的表現形式。二者珠聯璧合,不可分割。
(本章選自《咬文嚼字紅樓真味》,遼寧人民出版社,1997年8月版)
往期回顧:
鄒曉麗老師:曹雪芹的語言觀(二)
鄒曉麗老師:曹雪芹的語言觀(一)
作者簡介
鄒曉麗,著名文字學家,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師從俞敏先生。其研究以文字學為主,也涉及音韻、語法、《紅樓夢》以及文化學諸方面。出版專著《基礎漢字形義釋源》、《古漢語入門》、《咬文嚼字紅樓真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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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眾號主編:孟琢 謝琰 董京塵
責任編輯:劉桐
美術編輯:張臻 孫雯 高佳玉
專欄畫家:黃亭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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