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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最後一支多巴胺
上午七點四十五分，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照射進搶救室。
沐浴在這沒有溫度的陽光下，聽著搶救設備此起彼伏的警報聲，一天的工作開始了。
還沒有來得及查房，120救護車便停在了急診大廳門口。
被推進來的是一位鬍子拉碴，滿頭白髮的老年男性患者，一條有些破爛的被子覆蓋在身上。
人還沒有推進搶救室，一股濃烈的惡臭味便迎面襲來。
其實這個時候有些病人已經不能算是「人」了，他們已經失去了做人的尊嚴。
我極不情願說出這句話，因為它違背我作為一名醫者的仁心。
我極不願意承認這種事實，因為它讓我的內心充滿無奈和彷徨。
但是，這卻是我們不可回避的，甚至是必須要去面對的。
不要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不要只見天堂不識人間，更加不要被理想迷住了雙眼。
我同趙大膽一起將患者安置在搶救病床上，看著有些煩躁不安的患者一時間竟無從下手。
老人眼窩深凹，根根肋骨清晰可見，宛如惡液質一般。
首先引起我注意的便是胡亂包裹在老人身上的尿不濕，這惡臭正是從此散發出來，伴隨著清晨的空氣彌漫在搶救室的每一個角落，飄散進每一個人的鼻孔中去。
扒下褲子，豁然發現老人的膀胱處明顯的隆起，憋滿了小便！
撕開尿不濕，竟發現老人的會陰部連同外生殖器竟然已經潰爛！
那些腐爛的肌肉組織正在吞噬老人的生命，也讓我不禁的問自己：到底是什麼原因導致老人如此不堪？
送老人來到醫院的是養老院的工作人員，從他們的口中我知道了一些發生在老人身上的故事。
老人已經90歲，未婚，寄養養老院。
養老院的所有費用都是由民政部門負擔，老人雖然有幾名侄兒，但很少有人能夠出面照顧老人。
老人平日生活尚可以自理，從五天前開始不願進食，逐漸發展到不能下床。
本以為休息幾天可以好轉，卻沒有想到竟一病不起。
躺在病床上的老人一直處於煩躁不安的狀態，似乎在努力的說著什麼。
但是，我們聽見的只是模糊不清的呻吟聲。
護士一邊為老人清理覆蓋在眼角的分泌物，一邊喃喃自語道：「這要糟蹋多少天才能這樣！」
養老院臨時安排陪同老人就醫的人員他對老人的病情並不了解，他說老人在養老院絕食，不願意吃東西。
事實當然並非如此，老人不是絕食，而是是不能進食！
問題是老人為什麼突然開始不能進食呢？
面對只有痛苦呻吟聲的老人，一切證據都要靠自己去尋找。
事實上，老人的病情雖然很嚴重，但是診斷起來其實很簡單。
導致老人病重的根本原因便是：前列腺增生和糖尿病。
老人常年患有糖尿病，平日裡口服藥物治療，極少監測血糖，血糖控制如何不得而知。
同時老人又存在前列腺增生，慢性尿瀦留，大量的小便瀦留在體內得不到及時的排解，感染又進一步導致腎臟、心臟等重要臟器出現問題！
而潰爛的外生殖器，可能是因為小便無法排解後老人反復抓撓的後果。
就這這麼簡單的病史，卻讓老人命懸一線。
反復聯繫後，終於找到了老人的一個侄兒。
他沒有直接說放棄治療，對積極治療的方案也是三緘其口。
在接到病危通知書後，他說的最多的便是自己家庭的實際情況。
我無法指責他，因為我無法體會他的感受，因為我無法明白他所經歷的經歷。
事實上，在生活中這類現實的糾結有很多。
家屬大多希望醫生能夠告訴他們，將病人拖回家吧，已經沒有治療的希望了。
可是，他們自己又不會輕易說出來，或許他們是不忍心，又或許是因為這樣他們不願意承擔輿論的壓力。
最後，這位侄兒依舊決定將糖尿病、肺部感染、心力衰竭、呼吸衰竭、外生殖器感染潰爛、尿瀦留的老人再次送回養老院，這意味著老人的死期即將到來!
或許，對於一位90歲已經意識模糊的老人來說，死亡並不是一件痛苦的事，甚至是一種新的開始。
但是，作為依舊活著的人，我們卻不能原諒自己，不能平淡的看這個世界了。
家屬喊來了車輛，準備將老人送走。
「去找一條褲子給老人穿上吧？」看著光著下身的老人，我心中有些不忍。
而老人原本的那條褲子已經完全不能夠穿，除了破爛之外，更加是極度不衛生。
侄兒和養老院幫忙的人卻異口同聲的說：「沒關係，不用穿，反正穿了也會被弄髒。」
他們說的不錯，對於癱瘓在床大小便不能自理的老人來說，穿褲子非常不方便。
但是，他們錯了，而且大錯特錯！
躺在我們面前的是一位90歲的老人，首先是一個有血有肉、有人格、有尊嚴的人，其次才是一個行將死亡的病人。
如果老人還保持著清晰的意識，他會願意光著身子，被眾目環視的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嗎？
如果是我們自己，我們又願意嗎？
雖然在我的心中有許多的感嘆，但我卻阻止不了悲哀的不斷發生。
有時候我在想，對於某些病人來說，比如這位90歲的老人，他們更需要的可能並不是救治，而是安慰和尊重。
但是，無論是家屬還是醫者，幾乎沒有人能夠做到這一點，包括我自己。
我們缺乏的不是知識，而是文化。
我們缺乏的不僅是醫療資源，更多的是人文關懷。
我們向往的不僅是物質上的美好生活，更加是精神上的文明富足。
有一天，我們也必定會老去，也會癱瘓在床、進食嗆咳、大小便不能自理，包著尿不濕、插著鼻飼管、鬍子拉碴、散發著臭味…..
最讓我們擔心的不是總有一天會到來的死亡，而是我們已經不能在算做一個「人」了。
因為我們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因為我們已經得不到「尊重」了，甚至成為了一種負擔。
每一個人都想安詳的離開，卻不得不要承受人世間的苦難。
每一個人都在艱難的活著，想像著那原本應有卻有虛無縹緲的尊嚴。
有一位朋友的妻子不幸去世了，他很痛苦，一直走不出生活的陰影。
我想對他說：
你的愛人走了，去了另外一個地方。
死亡，是每一個人都無法回避的事情。它就像我們每天睜開眼都必須要面對生活一般，無論你想或者不想，都必須要面對並且去經歷。
什麼是死亡？
死亡就是心跳呼吸停止、細胞開始分崩離析、思維活動停止、物質形態逐漸湮滅。
什麼是死亡？
死亡就像睡著了一般，你睜不開眼，說不了話，動不了身體。
什麼是死亡？
死亡就像你還沒有出生時一般，什麼也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存在。
有人說，這個世界上最痛苦、最讓人不能接受的便是人都有一死。
而我，作為一名常常見證死亡的急診醫生，卻有著自己不同的看法：死亡並不痛苦，痛苦的是艱難的生活。死亡對於患者來說並不是一件壞事，有時候甚至是一種解脫，但對於愛著患者的人來說卻是常久難以解脫的苦難。
這或許，便是人同其它生物的不同之處吧。
有時候，我甚至會異想天開的想：或許這個人世間根本就沒有死亡，那些停止了心跳呼吸的人們只不過是去了另外一個地方。
這個地方不一定是天堂，因為根本就沒有天堂。
這個地方正是我們的腦海心間，那是遠比天堂美麗幸福的地方。
所以，你不必過度難過：因為死亡對於她來說是一種解脫。
相反，你應該更加堅強勇敢、你應該更加樂觀的去繼續生活，因為你的妻子雖然離開了這個浮沉的世界，卻住進了你的腦海心間。
還有什麼事情比這更重要、更幸福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