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聲、小寶、張明揚談藤澤周平︱日本武士的人情與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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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長聲、小寶、張明揚談藤澤周平︱日本武士的人情與日常 歷史 第1張

本文為李長聲、小寶、張明揚在藤澤周平作品集首發式上的對談。

文︱李長聲 小寶 張明揚

李長聲:大家好。我喜歡日本文學,比較喜歡日本的時代小說。剛剛跟寶爺聊,他提到,藤澤的時代小說應該叫作武士小說。我也非常同意這麼叫。我認為之所以要叫武士小說,有幾個原因。第一個原因,因為小說基本以江戶時代為背景,而江戶基本上是武士的時代,即使寫市井生活,也會有武士出現,叫武士小說比較合適。另一個原因,武士在我們心目中已經是日本的形象。中國的形象,就是書生、士大夫等,西方就是騎士,所以,叫做武士小說就比較能代表日本。再一個原因,就是為了和中國的武俠小說相區別。因為日本武士小說的寫法,跟中國的武俠小說有很大的差別。

日本武士小說有三大家,他們在上世紀九十年代都去世了。一個是司馬遼太郎,一個是池波正太郎,再一個就是藤澤周平。我最喜歡藤澤周平。首先我比較喜歡短篇小說,他基本以短篇小說為主,也有長篇小說,但我不太喜歡,可能因為我沒有讀長篇小說的耐性。我之所以喜歡藤澤周平,一個是他故事編得好,再一個就是他的作品有濃濃的人情味,最後一個是他的文筆特別好。有一個叫丸谷才一的評論家,說明治、大正、昭和三代,藤澤周平的文筆幾乎是巔峰。因為他當過語文老師,他的文章比較經得起推敲。

我最早翻譯藤澤周平是給台灣出版社翻譯的,那時候繁體版出了四本。這次譯林出版社引進出版的十二本,基本都是他的代表作。藤澤周平的作品質量比較齊。可能有敗筆,但沒有偷工減料。日本小說寫得不好的原因,往往是因為新聞連載——日本叫新聞小說。一連載的話,結構就不好。一般又不加修改就出單行本,因為日本出版節奏很快。而藤澤的連載小說少,特別是短篇,通常一氣呵成。像川端康成的《雪國》,寫了四十年,原本是東發一篇西發一篇,最後合到一起,是個拼圖。村上春樹就不同,村上春樹是長跑,自己喜歡的才出版。藤澤周平呢,是一篇一篇完成度很高的短篇小說,質量就特別可靠。

張明揚:寶爺,記得之前跟您聊,您說不太喜歡把中國的武俠小說跟武士小說相提並論。這是為什麼呢?

小寶:我覺得武士小說和武俠小說的區別是非常之大的。藤澤周平寫的那個時代,也就是德川幕府、江戶時代,是日本非常重要的二百多年,後面就是明治維新,日本開始進入現代社會或者近代社會。那時武士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階層,日本的社會階層與中國一樣,也是士農工商,但中國的「士」是官僚,日本的「士」是武士。而中國的武俠,特別是新派武俠,到了梁羽生、金庸和古龍,完全是文人的想像和創造,而日本武士是當時確實存在的這樣一個社會階層,在整個德川幕府時期,武士占日本人口比重最高可能到百分之十左右,後來也有百分之五左右。其實到了德川幕府後期,武士很像當年歐洲的那些軍事貴族,他們不打仗,在各個大名的封地里一起參加社會生活。後來慢慢地很多人向著官僚體系的成員轉變,他們真實的身份和武俠小說不一樣。

中國的武俠小說,尤其是新派武俠小說,基本上出於軟弱的文化人的想像。首先,他們創造了一個所謂的江湖,這個江湖是根本不存在的。在最早的武俠小說,比如《七俠五義》里面那些所謂俠士,他們是有具體身份的,像捕快、保鏢或者黑社會——《史記》里面寫的遊俠,如朱家、郭解之流就是黑社會。而新派武俠小說里寫的江湖,門派林立,有的門派綿延了幾百年甚至上千年,武林中人憑著江湖身份就能夠存活下去,而這些江湖身份又不是黑社會,如果是黑社會還有一定的道理,能夠在社會上活下去。中國人現實中是依附政治的,但是文人在武俠小說里卻把俠客寫得超越政治,自成一派,甚至凌駕於政治之上。這是因為中國文化人長期被政治壓迫,然後他們就把自己想像得特別高超。

武士小說絕對不會這樣,而是寫得非常現實主義,比如藤澤周平的作品。那些武士練的功夫非常實在,都是常人能練的,不像武俠小說里那種招式,就算有了熱兵器也未必打得過。中國有個很好的導演叫徐皓峰,他拍的武俠電影就跟日本的武士有相近的地方,功夫也一點都不花哨。

藤澤對武士和政治的關係寫得非常實際。他的價值觀很正面,他筆下那些武士去殺人,去跟他們的敵人對抗,雖然是依靠當地的各種派閥,但是總的來講,那些派閥當時還是代表了一種改革的力量。他這個寫法反映了日本歷史的具體狀況。中國的武俠小說太浪漫,浪漫到沒有效法的可能。那些武俠的本事太大,根本不需要有任何正常人的生活。我更願意看非常現實主義、寫到真實人性的武士小說。所以我不太同意把武士小說和武俠小說相提並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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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澤周平作品集

張明揚:以前長聲老師做訪談的時候,說藤澤周平小說里的武士形象用三個字概括,就是「上班族」,或者乾脆就是「公務員」。請您稍微談一談藤澤周平筆下的「上班族」。

李長聲:日本武士確實是上班族。日本的「城」,比如江戶城,跟中國的「城」的概念,比如北京,是不一樣的。日本的城是將軍住在那里辦公,周圍會住武士,按等級高低劃分,等級越低的武士住得越遠。其他地方,比如屬於僧侶和工匠的區域,都是分開的。每天會擊鼓,一擊鼓武士們就要進城去辦公,大家各有各的工作,幹什麼的都有。按規定,武士都要學武功,但也未必都有武功,比如做會計的,武藝就不一定高強。等到再一次擊鼓,就下班了。你看黃昏清兵衛每天下班之後,就趕著回去照顧老婆。江戶時代人分四等,士農工商,士是武士,屬於主管階級,農是農民,工商是市民,分得都非常清楚。那時候武士生活未必就特別好,主管階級未必生活水平就高。比如像中國的基層公務員,很多人待遇並不高。武士也一樣,很多武士都窮,還要搞副業,要過日子嘛。所以日本武士確實是上班族。

小寶:有部非常好的電影,根據藤澤周平小說改的——山田洋次拍的《黃昏清兵衛》。它是根據這部小說里面的三篇小說——《黃昏清兵衛》《馬屁精甚內》和《叫花子助八》——改的,非常非常好看。里邊有個我特別喜歡的日本女演員叫宮澤理惠,那個時候長得非常漂亮,建議大家都去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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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清兵衛》海報

這個小說的好處就是它里面有英雄豪情,但這個英雄豪情都閃現在這些平常大家都看不上眼的人身上。你看黃昏清兵衛,黃昏其實是個綽號,綽號變成了姓,這是對武士極大的輕視,這個人一下班——就是一黃昏還沒入夜——就要回家,去照顧自己老婆。在武士里面,他們這些人的地位是最低的,平均年俸都在三十石左右。但是他們有他們的英雄氣,最後英雄氣會爆發。

我現在對中國的當代小說特別不以為然。中國當代小說也寫上班族碰到的煩惱,家人賺的錢太少,家里老人生病,長得太難看找不到馬子,種種東西,都有。而寫到這些呢,就是一味哭訴。有一次吃飯,碰到一個現代小說家,我很不客氣地對他說,你們寫的這些問題一百萬美元都能解決。用錢能解決的問題就絕對不是一個好的文學問題,不該用文學形式提出來。

藤澤周平小說里現實主義的成分,就在於那些人的英雄氣爆發,不是為了名和利,也不是為了一下子翻身,僅僅是為了解決他們人生中的一小部分問題。比如,《黃昏清兵衛》的小說里面寫,有人要黃昏清兵衛去刺殺一個邪惡的政治人物,他說我不能去,因為我每天回家要照顧老婆,我要抱她上廁所,要給她洗澡,如果這個時間你能給我排出來,我就可以去幫你做這件事情。他沒有把這件事情看得特別偉大,真去做的時候也就是一瞬間的事,做完又回到日常狀態。這寫得非常現實,而且對我們也是一個正面啟迪,就是普通人其實在日常生活里也可以做出英雄主義的舉動。完全跟社會混在一起,完全被日常的問題壓倒,我覺得這是當代中國小說的問題,但是在日本,特別在藤澤周平這樣的作家手里,這個問題幾十年前就已經很漂亮地解決了。

李長聲:就我自己的體驗,武士和武俠這兩種類型文學的中日的不同之處,我覺得有三大差別。

第一點是行走無江湖。日本的武士小說基本沒有江湖的概念,而中國的武俠小說是有江湖概念的。中國的武俠活在江湖上,而日本的武士活在社會中。像藤澤周平,寫的都是底層社會低級武士的悲歡。這種武士最根本的一點,就是注重人情。中國人經常說日本人的特點是細致或者認真,我覺得這都不算國民性,日本人真正的國民性在於人情味非常濃。很多人看過一部日劇叫《深夜食堂》,其實這是一個武士小說,里面那個開店的有刀疤的老板類似一個武士,它寫的就是他的人情味。

第二點是拔刀無正義。很多武士之所以替組織去拔刀殺人,都是為了生活。黃昏清兵衛同意去殺人,是因為之後就可以請醫生帶他老婆去溫泉療養,他不考慮正義不正義。當然,小說背景上還是會考慮對人民有沒有好處的,因為日本人有一個特點:從來不造反。他們那種所謂造反,其實是農民向領主申訴——我們現在生活很苦,既然我們養活了你,你也得讓我們活下去。所以日本人沒有要推翻藩主的,更不會打倒天皇,日本天皇萬世一系,不像中國,改朝換代很多。

第三點是恩仇不化解。中國武俠小說不少是復仇小說。而在復仇的過程之中,為了民族大義,可以化解仇恨。而日本人一般是不會化解的,兒子為了父親,可以不斷地去尋找仇人,一定要報仇。到了明治維新之後,國家不允許復仇,特別是福澤諭吉教育日本人說,國家有法律,個人不能復仇,但是這個時候還是有很多人去復仇。偶爾也有例外,菊池寬有個小說就寫了化解仇恨。男主角的父親比武時被人殺了,按道理不可以報仇的,但他不管,找了幾十年,最後找到仇人的時候,這個人正在開鑿山路,已經開鑿了幾十年,因為當地老百姓走路不方便。他對男主說,你讓我把山路開鑿完,然後你就可以報仇了。男主本來一直在旁等待,後來看得很感動,也幫著一起開鑿,等山路通了之後,仇恨也就化解了。完全不是民族大義,就是鑿路鑿出感情來了。

這三條是我自己的體會。日本的武士是從戰國時代這種激情燃燒的歲月過來的,滿身殺伐之氣。德川家康就用儒家思想把他們改造成主管階級,漸漸地就形成了武士道。所以,武士道不是戰爭年代的東西,是和平年代的東西,其實就是「武士的修養」。

張明揚:《黃昏清兵衛》八個故事里的八個武士,其實人設都很猥瑣,黃昏清兵衛是一下班就回家,其他的人,有的是拍馬屁,有的是長得醜,有的是不愛說話,有的是怎麼怎麼呼呼,愛發牢騷,還有的一有什麼事兒就躲在一旁。每個看上去都不太體面,你不會想到他們會武功。但是,如果你知道藤澤周平的路數的話,就知道馬上會有一個情節出來,讓他們三下五除二就把敵人幹掉。 這種「善刀而藏」的設計還挺有意思的。

小寶:這個「善刀而藏」我理解還有一層意思,就是他所擁有的技藝使他形成一種內在的責任,關鍵時候要露一下,但是並不賦予這東西特別高的意識形態含義。日本那個時代的理念,我覺得是順天應人,就是對整個社會先是承認,然後容忍、共存,慢慢地融入這個社會,不像中國,講究替天行道,覺得社會有不正義的地方,馬上以天道的名義推翻一個政權,改變一個王朝,就要做些殺伐決斷的事情。阿城的《棋王》是非常好的小說,阿城說他寫《棋王》是受武俠小說的影響,但我覺得更體現出一種武士精神,主人公有下棋的天賦,最後變成一種責任感,這種責任感突然閃現出來的時候,是很有英雄氣的,但是主人公最後仍然歸於平淡,還是一個平民。

有一個河北的作家,我忘了他的名字,九十年代我讀他的一篇小說,印象特別深,寫一個小縣城各種各樣的奇人奇事。小說里面寫了一個特別奇怪的人,「文革」的時候被提上去當了革委會副主任,因為他酒量極大,所有應酬都去參加。小說的「我」是這個人的酒友,一路看著他從一個普通工人升上去,「文革」一結束,「我」也就離開了那個縣城,後來聽說這個人因為某些問題被判了刑。多年以後,「我」又回到縣城,在路上又碰到了這個人,臉色非常不好。他問「我」,你現在過得好嗎。「我」說很好啊。他說,那我們再喝次酒吧。兩個人就去痛飲。「我」回去之後沒幾天,就聽說這個人死掉了,其實他已經是肝癌晚期了。他們最後那場酒,我開始沒想明白,後來我讀藤澤周平的小說,就覺得這里面也有一點類似武士道的那種精神。這個人明知自己已經是肝癌晚期,喝酒肯定要喝死了,但他就覺義不容辭,沒有任何功利心。我覺得這個人物是一個很複雜的、有英雄氣的人,這就是善刀而藏,不時出鞘,出鞘以後,還是要藏起來。

日本的小說里那種人情的複雜性和微妙處,我們讀了以後會有很多非常好的體會,這並不是一種理論上的開悟,而是對人世的一種體會,這也是日本文化之美,在藤澤周平的小說里體現得非常好。

李長聲:現實中日本人的人情味還是挺濃的,不是說中國那種「關係」,「辦事沒人情辦不成」,不是這種意思;日本的「人情」里,親情、愛情都包括在里邊。很多日本文藝作品其實寫的都是人情。 比如說前段時間中國上映的電影《小偷家族》,里面都是一群違法犯罪分子在一起,講的是一種無血緣關係的友情,其實就是一種人情。這種人情,我們的武俠小說也有,比如丐幫人情味就很濃,但是小說寫的是他們的武藝多麼高強,不會去著重寫人情。當然,日本武士小說里的人情,也是經過作家美化的,人情味再濃,也不會到那麼美的程度。咱們剛才談到電影,有一部中國電影日本人特別喜歡,就是《那山那人那狗》,我是在日本看的,聽說這部電影在中國根本就不出名。日本人認為這部電影拍的就是人情,就會被感動。它用小小的細節,給你滲透出人情味。

張明揚:日本武士願意殺人的很大一個原因,是武士階級的貧困。明治維新時期有個說法叫「廢藩置縣」,藩主們基本都住在江戶,幕府將軍為了控制藩主,故意讓他們兩頭跑,將他們的錢財、精力都耗在路上。各個藩其實也沒什麼財力,藩主窮,武士也跟著藩主一起窮。藤澤周平的作品充斥著這種日本武士的高度貧困,這個很有意思。

小寶:德川幕府當時設計了一個「參勤交代」制度,各藩大名必須在江戶設立公館,把小孩放在這里,等於把人質放在京城,但是在自己藩里還有一個政府。到了江戶時代後期,隨著人口增加,兩方面開銷就會越來越大。藤澤書里就寫了,社會上處處覺得錢不夠用,稍微有點天災人禍,馬上發生錢的問題。底層武士的生活比一般的農民也好不到哪里去。藤澤周平仿佛隱身在江戶,然後描摹武士的生活。窮武士殺人,是他們生活中理所當然的事情,他們沒看得很特別,人殺了,問題就解決了,日子得以繼續。藤澤周平可以把這個場面寫成平淡人生中的高峰體驗,這很厲害。

李長聲:藤澤周平的小說以描寫底層武士為特色,其他也有作家會寫一些高級的武士。前面也說到了,日本藩地的領主叫大名,大大小小的大名各有一藩。而「藩」這個詞,其實是從明治時代有了 「廢藩置縣」這個說法才有的。當時大概有兩百七十四個大名,有的藩比較大,比如金澤、加賀這樣的,有百萬石之多,經常稱「百萬石文化」;有些藩又非常小,像藤澤周平作品里的海坂藩就是。這個藩其實不存在,是他自己的一個設定。「海坂」是什麼意思呢?就是我們看海的時候,海面好像往上升,最後到海平線為止,海平線那頭看不到了。廢藩置縣之後,明治時代把過去那麼多諸侯國給改成了三府四十三縣。大家如果讀過《雪國》的話,那個很有名的開頭里火車穿過了國境長隧道,那個「國境」就是當年藩國的國境,要是翻譯成「縣」就沒道理了,因為「縣」是明治以後缺乏歷史感的名稱,就像我們自己會說吳越燕趙之地,沿用一些春秋時期的概念。很多譯文譯成「縣際」,我覺得不大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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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長聲、小寶、張明揚談藤澤周平︱日本武士的人情與日常 歷史 第4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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